夕阳柔和，斜照进屋内的瓷缸，消融的冰块浮萍般漂浮在化开的水面上，暖阳微醺，缸沿散发出柔和的金光。

昔日的主仆站在对立的两方，除此之外，房间里再无旁人。

海棠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通过谎言来否认秦相思的诘问，可内疚如她，最终依言说出了投靠皇后的真实目的。

“奴婢心悦将军数年之久，不甘心公主与将军结为夫妻，故铤而走险与虎谋皮。”海棠跪在地上道。

猜中答案的秦相思脸上不见任何喜色，反倒是眼神锐利如锋，刀割般刮在海棠身上。

她鲜少这般眼神向自己的宫人，犀利中包含着冷漠、失望，以及，隐隐待发的怒气。

海棠不觉得奇怪，可仍然被秦相思突如其来的眼神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她心想公主应当是生气的，毕竟她觊觎的，可是公主未来的夫君。

秦相思目不斜视蹬向海棠，沉默地站起身，径直走到她面前，一言不发，“啪”的一声脆响，猝不及防的巴掌硬生生打在了昔日的忠仆脸上。

“为了一个男人，你就把我们十几年的感情付诸东流。”秦相思收回手，冷冷地看着海棠，“你真让我失望。”

海棠捂着脸，也不知是被打蒙了还是怎得，错愕地抬头，满脸写得不可思议。

她以为公主满腹情绪源于自己的背叛；源于背叛的根由则是她想要嫁给时将军，需要一个高门显赫的身份，因而不惜设计秦相思与景衍独处、私通。

可公主方才的话，显然展露的所有不满与海棠的猜测大相径庭。

“你做这一切，哪怕是为父母、兄弟、姐妹，甚至为自己呢？血浓于水，我看在你为家人谋划的份上，姑且能网开一面。可你背叛我，陷害我，放着你我十几年的主仆情谊不管，就是为了一个男人?”讲到此处，秦相思唇角微扬，笑容极为讽刺。

海棠下意识反驳：“将军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

“可他不喜欢你。”秦相思想都没想就打断她，“和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在一起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海棠，你跟我在西凌三年，没有人比你更清楚。”

想当初一厢情愿脑子发热追随景衍远赴西凌，三年日日夜夜皆有海棠陪伴，她亲眼见证了秦相思在西凌的起起落落的生活。

即便秦相思远嫁西凌，但时无度深知皇后为人，纵然有中宫出面为海棠说亲，他也不会答应。

以时无度的心思，难道会猜不出海棠与皇后暗中勾结吗？

时无度不似景衍虚伪做作，他喜欢就是喜欢，绝不可能对不喜欢之人虚与委蛇。

就算海棠真的得偿所愿，将来的日子还不如秦相思与景衍，恐怕时无度与她连表面的虚情假意都不会有。

就为了桩看似圆满，实则虚无缥缈，八字没一撇的“婚事”，海棠选择背叛，放弃与秦相思十几年的感情，投靠了心机深沉的皇后。

她选择的还是一条秦相思曾经走过的路，布满荆棘且伤痕累累，为此不惜把秦相思往景衍这个火坑里推。

秦相思如何不气恼，不失望，不愤恨？

“西凌三王子如何能与将军相提并论。将军才不会对女子做出腌臜事，奴婢从小到大，从没见过比将军还要完美的男人，他为人坦荡，稳重，是个实实在在的正人君子。”海棠双膝跪地，一面回应秦相思的斥责，一面泪如雨下，哭诉道，“可就是这样一个用心深情的人，独独对公主上了心。”

换做从前，公主尚未遇见景衍，就此嫁给将军，海棠不会心有埋怨；可时过境迁，公主曾嫁为人妇，与时将军定亲只不过是利用他逃避择婿风波，后面又想与景衍彻底划清界限，公主干脆将错就错，与将军再不退亲。

海棠初次见到公主亲绣的婚服，说不出是何滋味，她觉得公主配不上将军，不仅仅因为曾为人妇，更因为公主待将军并无情意，枉费将军一片深情。

“将军若娶了其他高门贵女，海棠即便一辈子服侍公主也心甘情愿。可偏偏是公主和将军有了婚约，是公主成为将军的妻子。”

秦相思听出了话外音，直接撕破窗户纸道：“你觉得我配不上他。因为我嫁过人，而且心里有过别人。你可以接受任何名门望族之女嫁给子义哥哥，唯独我不可以。所以你出卖了我，给景衍下药，让我和他在一个屋子里，害我差点被他侮辱。海棠，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海棠被说中心事，无言以对，面容挂着两行半干的泪痕，良久才吐出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好，好一句人不为己，好一句天诛地灭。”秦相思拍手叫好，转过身背对着她，“海棠，我信错你了，子义哥哥也一样，信错了你这个出身时府之人，你好自为之。”

说罢，起身就要离开。

背后的海棠呵呵笑了两声，嗤笑道：“公主比之奴婢，又有什么两样。”

秦相思定身，回眸狐疑地望了她一眼。

海棠泪雨涟涟与她对视，唇角微翘，“公主还不知道吧，当年您喝下的那碗落胎药，看似是姬王后所为，实则她不过是个背锅的。真正的幕后黑手，正是三王子本人。想当初公主对三王子情深意重，可到头来，他不也一样利用您的信任，亲自下令让姬往后除掉您腹中的孩子。”

去年在西凌西市的地窖里，海棠便从苏管事的嘴里获悉到全部事情，得知景衍才是真正的元凶，害怕公主承受不住，回禀时隐而不谈。

海棠以为自己会吞下这个秘密一辈子，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在今日吐露。

她其实早就后悔了，淑妃之死敲醒了她的黄粱美梦，皇后的威胁令她寝食难安，在良心的谴责下，海棠求告至祁帝面前，希望能留住家人性命。

也许她早算到与公主有今日对峙的一天，海棠对时无度的心思藏了许多年，因着出身时府又服侍公主的缘故，倾慕公主的将军经常通过她向公主表达关心。

命人教海棠习武如此，四年前让她陪公主远赴西凌亦是如此。

这么多年，海棠夹在秦相思与时无度中间，从无怨言，她看向时无度犹如看着神使，十分害怕自己令将军失望，如此一来，将军的目光，再也不会落向她了。

事到如今再从海棠嘴里听到所谓的真相，秦相思面色犹如风平浪静的海面，波澜不惊。

她沉默片刻，敛眸斜睨海棠，居高临下的模样倒有几分祁帝的身影，尤其她的侧颜，轮廓与祁帝近乎一致。

换做去年，海棠得知实情第一时间如实相告，秦相思承受的痛苦才真的是难以估量。

但现在，她不会了。

时间会抚平一切伤口。

“海棠，杀人先诛心，你既投靠了皇后，为何连这点都学不好？”秦相思面无表情，冷冷开口，“也罢，你不会，便由本宫来教你，什么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语毕，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留下海棠回味话语里的意思，她怔怔望着秦相思离开的背影，不明所以。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轻响，紧接着，夕晖余光洒落的地面上，出现了一抹修长的黑影。

海棠蹬着影子的长度，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很快影子缩成一条直线，直至消失，继而出现的是立在门外的玄衣男子，眉眼清冷，面容肃然。

“将，将军？”海棠张嘴，不敢确信，“您，您都听到了？”

语气里夹杂几分希冀。

时无度大步流星跨过门槛，没走几步，负手而立，“一字不落。”

寥寥四字瞬间将海棠连人带骨头打入深渊，刹那间她终于明白了秦相思口中的杀人诛心是何意思。

周遭皆为陌生，连看守的侍卫她也不熟。海棠知道自己不在皇宫，她对时府熟稔不已，自然以为她所处的地方也不是时府。

可现在，看到将军，以及将军而来的两个小厮，海棠颓丧软了身子。

原来她就在时府，并且将军知道她对公主的所作所为了。

他进门后一眼都没有看她。

海棠最害怕的一幕，还是出现了。

顿时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将军，我，奴婢，我……”

“你胃口不小，可惜愚蠢，自以为是。”时无度压根不给予海棠任何解释的机会，“弘舟，我已经处置了，他自寻死路只求留你一命。看在你二人尽心侍奉上，本将饶你不死。”

海棠是父亲送给母亲的婢女，时无度进宫后看在母亲平安郡主的面子上，待海棠不过是比旁的宫人稍显和颜悦色，就如同他对待弘舟一样。

现在，两个时府出去的人竟双双做出卖主求荣之事，且真正伤害的不是时无度，而是秦相思。

这也就解释了近来祁帝看时无度的眼神，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两个人性命堪忧，没落在祁帝手里，算作幸运，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舌头打结的海棠听到弘舟已死，登时呆若木鸡。

时无度恍若未觉，“从今往后，我与思思结为夫妻，生儿育女，共度一生。这些你最不想看到的画面，从今往后的每一天都会在你的面前上演，至死方休。”

海棠方寸大乱，难以置信地摇头，嘴角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说不。

时无度没有心思看她，手臂一挥，吩咐小厮：“把海棠带下去，关押起来，永世不得出。”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