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的食物被换上来后，许靖思就着侍女的手，一口一口地慢慢吃下去。
宿梦就站在旁边安静看许靖思吃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王若，被元明清和州抓住的那个强盗团伙头目，老是拿我们名义招摇撞骗的那个，他和他的手下都很喜欢给人吃加料的东西哦。”
“你那时候没有吃过吗？”
“现在怎么又不吃了呢？”
宿梦说的，就是先前在清和州自称地母神教诓骗韩家小少爷的那个团伙，他们的人曾在糕点中加料想灭许靖思的口，结果许靖思吃后屁事没有，还将对方控去送菜了。
许靖思吃加料糕点这件事明明应该是个秘密，却被距离清和州千里之外的宿梦这样漫不经心地说了出来。
一句“现在怎么又不吃了呢”则是在暗指许靖思如今的状态与处境。
正常人应该至少也会流露出一点震惊或不安吧，但许靖思依旧毫无反应，继续吃她的大饼。
喂她饼的侍女意识到圣巫应该是在等待许靖思的回答，于是在许靖思啃完那张饼的最后一口之后，就没再继续喂下一样食物。
许靖思于是自己伸手拿了茶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正当侍女以为她是准备润完嗓子要说话了的时候，她慢条斯理地拿起又一张大饼，并往上面夹了烤山珍。
然后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宿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快，她依旧言笑晏晏道：“看你这波澜不惊的样子，和初时的教主大人可真像。”
她朝许靖思靠过去，一只手轻轻搭上许靖思的肩膀，清脆重叠的铃声就在许靖思耳边响起。
“真的不考虑一下成为我们的姐妹吗？你会很有前途哦。”
许靖思依旧在吃。
接下来，无论宿梦如何语言诱导、幻音蛊惑、药香迷魂，如何使出浑身解数，许靖思仍是岿然不动。
宿梦有点儿绷不住了。
这时许靖思吃好了，她侧身挪到床边。
因为刚才那番无形交锋，宿梦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些警惕了，她问：“你要做什么呢？”
“吃了饭，就要散步，”许靖思淡淡说道：“不给客人准备一双鞋子吗？”
宿梦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悄悄地咬了咬后槽牙，令人去拿鞋子，随即又对许靖思说：“虽然我们以礼相待，但许姑娘是聪明人，可不要不记得。”
宿梦又一次抬手摁住了许靖思的肩膀，这一次的力道比之前重了一些：
“——这里是地母神教呢。”
许靖思缓缓抬眼，猛地一手抓住了宿梦的腕。
她赤脚踩在地上，就这样抓着宿梦的腕站了起来，并以沉稳而不容反抗的力道将宿梦的手从自己身上推离开去。
“聪明人不会想来威胁我这种人。”许靖思凝视着宿梦面纱底下的眼睛：
“——你和你教主都是大傻-逼。”
宿梦都还没对这句十分炸裂的话做出什么反应，就忽闻一声吼，恶夜猛地撞碎门板冲了进来，一个砂锅大的拳头就往许靖思头顶抡去。
许靖思敏捷后退闪避，身形飞快腾挪间眨眼已经在室内绕过了一圈。
接连失手后恶夜拳脚间习惯性地灌注魔力，带上了一点武技效果。
当他的拳风擦过许靖思身侧之时，许靖思忽然感到了一阵耳鸣，随即是一股如同溺水般令人窒息的重压感。
那种感觉让她的动作产生了细微的偏差，但对面可是地母神教的护法，仅仅是这样细微的偏差，就让她不得不直接用手臂去卸恶夜紧接而来的下一击。
之前接连的损耗显然也影响到了她的□□强度，她听见了自己臂骨裂开的声响。
对此，她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也用上了功法并翻手取出之前万流给的其中一颗上品水元魔石，直接简单粗暴地捏碎，澎湃的水元魔素与水汽瞬间在室内奔腾起来！
宿梦本来还存有一点看好戏的心思，但此时见事情似要闹大忙喊停。
“恶夜！收，你先收！许姑娘可是我们的贵客，你怎能与她相斗呢？”
恶夜有些委屈地说：“可是她……”
——可是让他直觉危险的许靖思在刚才攥住了宿梦的手，气势尖锐。
宿梦没让他说完，打断道：“好了听话，停手。”
恶夜悻悻停手。
他停手了，许靖思便也停手，并挥手驱散了空气中残余的魔素与水汽。
可由于窗户上的屏障使得附有魔力的水汽也受阻挡，所以大部分的水汽都从门口顺着走廊一路涌出，蔓延了大片地方，而且室内的墙布家具等也并不会随之恢复干爽。
水汽本身无害，但接下来堂堂地母神教就得多少头疼一下这栋古老建筑的受潮发霉问题了。
是的，许靖思是故意的。
许靖思冷淡道：“如果没什么事，就请离开吧，我要散步了。”
宿梦：“……很抱歉，许姑娘，稍后会有药巫来给你治疗手臂。”
许靖思看都不看她：“不需要，我自己就是疗愈师。”
在宿梦和恶夜离开后，许靖思无视侍女的注视，在房间中绕圈行走。
这段时间着实是太过失态，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她这样对自己说。
虽然万流的出现完全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和节奏，让她心生焦躁……但是不能焦躁。
无论在何种环境之中，只要想着活到89岁这个目标就可以了。
她对如何自我调整已经非常有经验了，她一边慢步行走一边放空大脑，将心中可以甩开的累赘通通甩掉——但很遗憾，那只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剩下的那些甩不掉又有害的东西，就让它们沉入水底，尽可能地不予理会，并想象它们将会在漫长的时间中慢慢地化消。
她得养生……是的，她要养生……
养生准则第4条：每日适量运动。
走了三千步，她感觉身体稍微变暖了一些。
停下来稍作休息，再走三千步，身为异能者的身体机能似乎已经在逐步恢复。
然后她又停下来，扯过来一张椅子，略带嫌弃地用了个小魔法将它烤干了一点点，坐上去，开始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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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流处理完事务回来看见宿梦，已经猜到了对方铩羽而归的结果，随口问：“她说什么了？”
宿梦用面对教众时的那副慈悲笑面说道：“她说啊，教主大人是个大傻-逼。”
万流针对这句话分析了一下后平静纠正道：“她说我和你都是大傻-逼。”
宿梦掩唇道：“教主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万流：“去做你自己的事，之后我会去与她谈。”
宿梦却并未退下，而是收起了一点笑容试图打听：“她究竟是什么人？她在元明那边的记录里说她来自波萦，可我却从未听说过波萦有哪一家拥有能媲美地母神教的催眠魔法之道。”
万流敷衍答道：“谁知道。”
然后又用一句对于宿梦而言十分炸裂的话堵住了宿梦的嘴：“顺带，她现在是我在此道之上的第二个老师，你落伍了，圣巫。”
宿梦：“？！”
随即万流就走入自己的寝室之中，将宿梦给关在了外头。
许靖思究竟是什么人？
万流也很想知道。
她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曲折离奇的经历，能磨砺出这样一个矛盾的人。
战后事物繁忙，她直到现在才腾出了点儿空来，去研究关于这个问题的难得线索。
这线索正是许靖思日前在殿堂上精神力濒临失控的震荡之时，她所看到的那些零碎画面。
虽然当时只是感觉好像有凌乱无意义的色块撞入脑中，但万流并未忽视。
她将那些画面暂存于心，此时，她闭目凝神，试图将它们像拼拼图一样拼凑起来。
说是“画面”，其实那并不仅仅是视觉上的信息，还有一些散乱的听觉、嗅觉、触觉记忆。
她看见了一片惨白、冰冷，亮得仿佛要将眼珠子整个剜下来的圆盘形光芒。
不，这不该是对光亮的正常认知，她会得到这样的感觉，是因为这些碎片里也渗透了许靖思本人的情感。
她试图从碎片中观察更多，挖掘更多，然后她看到了在圆盘形光源的周围看到了人，只是很模糊的轮廓，看不见具体的长相，只是似乎都蒙着下半张脸，身上似乎都穿着统一的蓝色衣物——同样是寒凉得让人如坠冰窖的颜色。
再然后是触觉，四肢之上冰冷而坚硬的触觉——有什么东西曾将许靖思困锁于此，可是许靖思却又似乎并未挣扎。
对触觉的探索越发深入之后，万流开始感觉到了疼痛，疼痛仿佛是来自于躯干，仿佛来自于灵魂，又仿佛来自于很远很远的地方。
痛觉是触觉的死亡，也是触觉的升华，在那疼痛之中，万流依稀“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
“心神……”
“心神……”
“心神，你不能……”
“心神，求求你……”
“靖思，他们是你的同胞啊……”
“只有你可以……”
“心神……”
“就当是连着婉姐的份一起……”
“坚持啊！不要放弃！”
“心神啊……”
“——心神！！！”
那声声句句如浪潮，似要将人淹没，裹挟，最后死死压在深水底下的淤泥乱石之中。
万流猛地睁开了双眼，然后她发现自己的头也在痛，就好像跟在碎片中感觉到的痛感产生了共鸣一般。
她伸手抵住了自己的额角，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心神……？
身为一个教派的教主，万流也曾听过无数类似的祈求话语。
众生皆有苦处，当人们痛苦迷茫之时，便会寻求精神寄托。
但人们自己心中大约也是隐隐明白的，精神寄托大多只是虚幻，所以那些信徒哪怕如何渴望，也会对“祈愿最终无法实现”怀有一定的心理预期。
他们的虔诚是会自洽的，比如说“愿望无法实现，一定是因为我不够心诚”、“哪怕是地母神，也不可能实现所有信徒的愿望”等。
而且，哪怕神明并未显灵，人们也会惧怕得罪神明招来天谴。
几乎不会有信徒，会用这样类似于道德绑架的言辞，去胁迫神明实现自己的需求。
会被如此胁迫的不像是“神”，倒像是祭品。
而且——
心神……
许靖思……
究竟是为何，万流竟从这些字句中觉出了一种怪异的熟悉感？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