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半蹲在许多身前的乔牧也忽然发出一声笑，他生得清俊，笑起来却比江州画舫上的花魁还要摄人心魄，双眸抬起望向姜义时，更是勾得人恨不得掏心掏肺全依着他的心意来。

只听得金山银树锵锵倒地的沉重声响，姜义心里头如同千万架马车奔驰而过，惊雷与羌笛同屋而奏，她心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很不合理的念头，这样相貌的瑰宝，确实该带回家去藏严实了，不叫人伤他半分，倘若他愿意，那便携手出游，让天下人都羡慕她，若是不愿，那她主动要求，这人比谁都听话，自然不会拒绝。

她自知想法冒犯，哪能不要脸皮地说与人听，于是收回思绪，只平静地说道：“我本以为要在疫病横行时，让你带人上张家打劫，再把药材分给城里百姓，这样一来，虽然你接受的议论颇多，但多少能赚得一点劫富济贫的名声。”

她看乔牧也把许多送出门，交给一名学生，送完了却不回来坐，又是那样懒散地倚靠在竹子边，眼神中是他自己都意料不到的柔情满眶。

姜义道：“如今局势不同，对策也该变一变了。”

乔牧也点点头，道：“说得是。”

姜义不满道：“那你倒是过来听一下，站在那摆什么姿势。”

乔牧也道：“我帮你望风，这些事情，我都听你的。”

姜义问道：“假使我叫你带人去打仗，你也要带着他们把命丢在那？”

乔牧也静默须臾，道：“那我就自己去，不带他们。”

姜义佯装微愠，轻笑一声，感叹道：“表面答应得挺好，背地里还是阳奉阴违嘛。”

对方听她这话后，心神一颤，料想她定是发现了什么，面对着在意的人，他一时没藏住心虚，眼神有片刻的躲闪。

姜义也是一惊，瞬间明白了他方才的一番言论，当下惊道：“你早知道李有才从都城带了兵来？”

见他默认，姜义登时倍感无力，心想她自以为精明能干，自以为布署周到，却不料连身边人都信不过她，原来乔牧也彻底放权，助她斩获信誉，接下两家客栈的所有事务和人力，并非初愈信任，而是做好了拿自己换取安定的准备。

姜义眼眶泪水直流，望过去是朦胧一片，从中依稀辨别出那个高大的身影，身后是一片绿茵茵，这样一看，这人倒像是从广阔无边际的草原上走来，卸下华贵的头衔，自由自在，不受规矩礼教束缚。

乔牧也半蹲在她身前，抬手为她拭泪，低声道：“这是皇子们之间的争斗，与旁人无关，所以客栈里的任何人我都不会带走。我出手是为了还五皇子一份恩情，替他赢下这一仗，我就回来了。”

姜义道：“你不准走。”

乔牧也道：“此事因我而起，我必须去。当初在昏晓堂，你不是也折回去了吗。”

姜义又道：“那我跟你一起去，我现在武功很高，你我二人联手，一定打得过他们。”

乔牧也道：“以五皇子的兵力，此仗必胜，不带你去，是因为不想你卷进官场纷争，也不想你轻易暴露武功，否则天下有多少人该眼红你。”

姜义倔强道：“你刚刚还说什么都听我的。”

乔牧也道：“就这一次，你听我一次，此战告捷，我随军队回都城，你也带着大家回去，等回到都城，自然有人上门相邀，请你到五皇子府上赴宴，届时我一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你准备顶着通缉犯的名头去带兵打仗？那你这谋反的罪名可就被扣上了。”

“官员外派访查，总要有个合理的借口。”

一句话说罢，姜义泪水擦干，眼前清晰了起来，心神依旧飘忽不定，正平息着思绪，便听得眼前人说道：“我不在时，你可睁大了眼，别再让人家的障眼法给骗了。”

随后，一阵异香自身后袭来，她迅速侧身躲避，却在身侧伸出来一只手，捏了一只小瓶，散出一缕无味的白烟。

是了，又是障眼法，她最后再看一眼乔牧也，乔牧也将她稳稳托住，说了一句：“对不住。”

这一日，连州主城遇兵围攻，其他几座小城纷纷紧闭门户，把所有事端拒之门外，毕竟人人皆知，这是太子殿下与五皇子相斗，争着在招揽人心，变着样地在打天下。

主城没有主持大局的官员，唯一的地方官正要带兵打进城来，余下那位廿四营的白大人，终究是没有实名在身，没那么大的权力，这不，军队一来，他就赶着回去太子殿下的阵营了。

姜义醒了许久，久到守在一边的姜和无奈道：“醒了就赶紧起来吃两口吧，不就是跑了个男人嘛，你从小要什么我们没给你，大不了我跑遍天下再给你找个一样的，放在家里想看还是想带出去炫耀，随你安排。”

“又不是随手可得的小玩意儿，那是个人，世上仅此一个，不能这样对待的。”

姜和往她被子上丢了个什么东西，也没解释，自顾自道：“我还能不知道你，拿到个什么东西就不肯别人多碰一下，就是说两句他的不好你都能骂一百句回去，能忍着让他被人诬陷这么长时间，我都差点不敢相信。”

姜义还是躺着，不过睁眼把被子上的东西捞起来了，借着烛火一照，辨认出这是块令牌，只有繁复的花纹，没有府邸和名讳。

她问道：“五皇子的？”

姜和道：“嗯，他说你一定有自己的安排，要是钱不够，就拿着令牌去钱庄支五皇子的钱，要是气势不够，就拿着五皇子的令牌发号施令。”

一时无言，屋里静得姜和有些心慌，他忍不住提醒道：“你也说了，他是个人，不是个物件，不能据为己有的。之前听你的话，是有特殊原因，可现在他有自己的事情做，你总不好真把人锁……”

“你好啰嗦啊。”姜义一口打断，道，“你要不先开个窗，外面那人都蹲了一个时辰了，听起来快要吹感冒了。”

话音刚落，窗户遭到一记重击，跳进来一名通身汗湿的女子，秉持着刀砍火烧都不能缺少的职业操守，她放下背了一路的木箱，从里头掏出一叠一叠的账本。

姜义坐起身，问道：“金银，来了为什么不走正门？”

金银向她行礼，解释道：“月底了，我是来汇报工作的，但是路上耽搁了许久，来得有点晚，所以没好意思打扰其他人休息。”

姜和奇道：“你等等，城外军队驻扎，城门戒备奇严，形势都这样子了，你居然进得来？”

金银坚定地道：“永远不要怀疑一个账房人的职业素养！我的人头可以对不齐，但是账绝对不行！”

姜义道：“账上出了什么问题吗？”

金银翻翻找找，在单独分开的一本账册里抽出几张凭证，姜义接过手，一摸就辨别出这是凭证备份，上一次见到这个东西，还是张家和太子的交易凭证，那几张她差人送回去，交由金银保管，这怎么又多出了几张。

“李公子回来了一趟，把这些交给我们以后，就又走了。沈姑娘说事关重大，叫我赶快算好了带给老板你看。”

这几张凭证上写得再明白不过，收钱的人是张家，有张琮，也有户部尚书张大人，而批钱、转让地契的人，却是五皇子高至立。

姜义问道：“李求回去的时候还有说其他话吗？”

金银道：“他说，让乔牧也快跑。”

叠得和桌子一般高的账本轰然倒塌，压在上头的几页纸被风掀起，老天有意让他们看见，那一本账簿记得整齐有序，拨款赠地给各地官员的，正是五皇子。

姜义猛地站起，刚想喊道召集所有人马随她出发，转念一想，又觉着乔牧也身在五皇子营中，五皇子是否早已发现，乔牧也又是否早已知情，一切都无法下个定数。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震，急切地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金银回想道：“我是骑马到了附近，在城郊弃马后，一直跑，跑到把那追我的几个小兵甩掉，然后才到了城门边，遇到了乔公子。”

“李求交代你的话，你对他说了么？”

“说过了，乔公子叫我回来翻一下账本就知道了。”

他果然知情，姜义懊悔不止，怨自己闲着没事分心想那些个什么情情爱爱，到头来反误了正事，她坐在地板上，不断往下翻找。

金银可是能绕着都城跑三圈不带停歇的，账本更是不可能离手，乔牧也只能在进城时偷偷塞进去，适才是把上头的账本压在了下面，现在只能一个个翻。

然而乔牧也却不一定是没找到机会放在下面，他有意拖延姜义，自然不会轻易让她翻到，账本多如竹筒里的筷子，长得又相似，就算一本本看，也得翻到天明。

武功绝佳之人，五感极强，姜义在翻开这一地账本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她立即抽出那一本，果然那上头带着几缕淡淡的香，是乔牧也每日为她削箭矢的时候留下的。

账簿里夹了东西，她掰着边缘翻过，里边夹了张纸条，乔牧也借此向她道歉，在这里留了“对不住”三个字。

姜义这时候反而愈发平静，拿开纸条，几下揉碎，撒下薄薄一片齑粉，看着账簿上一笔一笔的支出。

每一笔都不是个小数目，而每一笔的去处，都是牢狱。

五皇子数不清用钱买下了多少条人命，这其中有王余荣、有熊光华的夫人，所有的名字她都在相杀客栈的名单上见过，这些人竟在客栈里占了一半之多。

姜义问道：“别这样满脸苦大仇深的，我不会做什么的。”

有这句话在，姜和便松了口气，迟疑地道：“那你……是要去找他，还是要去抢人？”

姜义站起身，借烛火点燃账簿，说道：“这笔恩怨没有勾销，他是绝不肯走的，我要助他打赢这一仗，再去抢人。”

她目光抬起，紧盯半空中的明月，冷声道：“我要他心甘情愿地跟我走。”

月光总是那样，只顾自己照亮，不顾世人死活，随她有多少阴暗角落，你不走出来，不到高处来，那就是活该。

乔牧也站在全城最高的一处城墙上，身姿挺拔地抱着双臂，招摇得很，放眼望去，周边除了太子的敌军，就是五皇子的人马，唯有他，始终如一，与人群格格不入。

月光离他只有咫尺之遥，跨出一步，他就可以抬手触及，可现下前有追兵后有伏击，他只能期盼明月垂怜，救他性命，与他团圆。

忽然，城内人马一阵喧哗不止，乔牧也离得远，听不真切，便转身望去，只见那一条大道上，金银珠宝砸得凶猛至极，月光烛火映照下发出的点点光亮，堪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士兵百姓拥作一团，你争我抢。

便在这时，身后的风带来丝丝竹叶香，他被人一拽，顺着力道走了两步，这下整个人都浸透了月牙白。

城外士兵听见动静，以为对手突袭，一众人马慌乱地集结，李有才只穿了里衣，匆匆跑到阵营前方，依着士兵的指示往城墙上看，瞧见一人衣袂翩翩，轻盈地走在高墙之上，走到了暗处，伸手一拉，又拽出一个人来。

乔牧也心头颤栗，方才的忧虑一驱而散，转而填满了欢喜，欢喜得掩不住笑意。

在铜臭与喧闹中，那道嗓音在他耳中分外清晰：“我说过了，要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