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牧也神色有片刻的凝滞，心想几个时辰前哭得惹人怜的姑娘，怎的气过一场后就生出比女帝还要威严的气势。

两人各怀心事，早将甚么敌人友军忘却身后，只看着眼前见得着摸得到的这个人，这才是他们最在乎的。

长孙襄一路张望，沿着路人所指方向跑来，便见着两人对立于高墙上，姜义还揪着乔牧也的后领子，而乔牧也任她抓来甩去，毫无怨言。

她叉腰站定，喃喃道：“确定了，她确实是亲生的。”

姜和方才赶到，闻言不满道：“她可是我带大的，怎么可能有假！就凭这张脸，和我娘站在一起就跟双生姐妹一样，她被其他小孩嘲笑过多少回，跑回家哭了多少次，就是因为被人说没爹没娘，在她面前，你说什么都不能说这个。”

长孙襄道：“她不再是孩子了，见过多少人和事，你何必处处小心，再说我当年只见到你出生，又没见到她，我的怀疑也是有理有据的好吧。”

姜和问道：“我娘遣人跑到东胡请你，是你自己不来的。”

长孙襄随手捡起块金镶玉砸他，叱道：“你什么态度啊，我是你长辈！你以为你们这些年花的钱都是在东胡的草原上种出来的吗！还不是我回东胡给你们抢出来的遗产！”

姜和脸色一僵，急忙伸手想捂住她的嘴，提醒道：“你小点声，被她听见了可怎么办！”

长孙襄道：“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有什么不好，难不成你要她一辈子活在旁人编织出的局里？”

姜和反问道：“梦里有相爱半生的爹娘，有你这个小姨和我这个兄长，又有什么不好？”

长孙襄盯着他好半晌，才道：“那是你自己想要的。还没看明白吗，这母女俩表面和内壳都一模一样，只想查到真相，不拿到自己想要的决不罢休。”

姜和固执地道：“她想要什么，我都能给，就算是学我娘当年那样，把人绑到家里养着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那些所谓的真相，和她没有关系，她只需要随心所欲，一辈子自在地当姜义就够了。”

说罢，转身离去，长孙襄看那二人难舍难分，心中长叹一句，世间有情人相遇简单，相约相守却难，趁这时候情意正浓，多说两句话也好。

那处的李有才暗自惊呼二人武艺高强，又担忧二人联手，自己和带来的兵马恐怕不能敌，此战一旦败了，他在太子面前立下的军令状可没得收回，届时自己在太子这头失势，又在五皇子那头断了关系，岂不是孤立无援。

当下越想越是心慌，招手呼喊唤来一名贴身侍从，走到偏僻处交代了几句，那人便携着信物策马疾奔而去。

殊不知在他影子贴地掠过后，一人紧跟不放，姜义在高处看得清楚，最后瞥了一眼太子的阵营，两人跃下城墙，走进无人的小巷。

乔牧也道：“你……行事多加小心，等我回来。”

姜义只说了一句：“别送了。”

此时两人行至岔路口，四周寂静无人，弹指间，风云涌动，枝叶一阵簌簌声响，从屋檐、树梢各处钻出许多人来，将二人围在其中，而这些人，都是在连州跟了他们一路的这些人。

众人飞速提起武器，刀尾剑尖，通通对准了乔牧也。

乔牧也站在包围中，听得姜义说道：“你千百般算计，但你算漏了一点，你所见所闻，只是旁人想叫你看见的，恩师也好江湖挚友也罢，真心未必就能换来真心。”

乔牧也道：“无妨，我也骗过你很多回，让你骗回来，也算公平。”

姜义反驳道：“公平一说从何而来，单单是我对你一无所知，你却在我生父口中听了十余年的成长纪事这上面，就毫无公平可言。”

乔牧也道：“两人互相骗过，怎么不算公平？”

姜义道：“我一没编谎二没演戏，哪里骗过你，你要是这样斤斤计较地过日子，那咱俩也不用再谈了。”

乔牧也故意歪解道：“好，那就不谈这事。那就谈谈，你为什么要我的命？”

姜义道：“怎么，你这条命可以给五皇子，却不能给我？”

乔牧也道：“我既认定了你，这条命就随你怎么处置，可即便是牢狱中的囚犯，至少也要让人死个明白吧。”

姜义坦言道：“多亏你派人配合我建起了情报网，这些人手查到了不少东西，全部收录成册，借你的手一起送到我这里来了。”

乔牧也愕然，而后哑然失笑，问道：“赵文晓家的功夫还不错吧？”

原来姜义醒来时收到的那一个册子，当中所载录是五皇子为救人所花费的钱财，这是在账簿之外单独成册的一本，用的是宫中特制的纸张，巧的是，相杀客栈中人出入官场颇多，为方便伪装，用的也是五皇子送来的这种纸。

这下有出入无影踪的赵文晓接手消息，在账簿送到乔牧也手中之前偷偷添加上，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那加上的内容，有前尘往事，有今朝新人，算是把这些年以来的人情账与旧时怨，一下算了个明白。

赵文晓先是依照姜义的交代，把姜姓尚书令府和五皇子宅邸走了一遍，确认成客几人在五皇子府上安然无恙，而后与城里的探子消息互通，这才走访了当年遭罢免的一众官员。

花费好些时日得来的消息拼拼凑凑，这起陈年案宗终于初现雏形。

要论起此案的罪魁祸首，想必全天下人都会齐齐说道，是当年的六部尚书联手祸乱朝纲，幸而太子殿下加大力度彻查到底，呈上了铁证，方能把这些罪人一一处死，自此天下太平。

然而这一场官场纷斗，哪里是百姓口中一句处死那么简单，事后的传记总是由胜者所写，他说罪臣已死，那就是全都死光了，他说你与人对峙时摔了个狗啃泥，那你就是败得彻底。

结案后，六部尚书皆被处死，家眷诛灭殆尽，涉事官员或罢免或流放，这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任职的六名官员分别姓沈、张、齐、贺、李、龚，倘若尚在人世，这六人的孩儿也该是姜和这般年纪。

稍加思索，不难对上号，但贸然前往探听，难免惹人生疑，赵文晓便在都城里找到王余荣父亲的几名故人，这几人曾身负官职，却没高到能与六部尚书常来往，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借由几人，他摸索到一点苗头，一边查着，一边在暗处观察客栈那几人的行事，彼时客栈由沈廉一、贺婠妍、齐修三人坐镇，生意红火，情报工作停不下来一刻钟。

见几人对这事的态度和姜义相似，他才放心地把这桩往事写了下来。

纸上所写，便是一案过后，官员们协助众人出逃，浩浩荡荡一拨人，六户人家每家三口，外加一家四口，逃亡后抵达一座偏僻村落时，共二十又一人。

此后，一行人杳无音讯，再过几年，太子举荐姜德为师，数年来姜德一升再升，走到如今的高位。

姜义惋惜道：“我其实是舍不得你死的。”

正说这，手中却接过了季风所递长剑，像拈起花枝那样，轻巧地架在乔牧也脖颈边上。

乔牧也脑袋一歪，凉意渗入肌肤，刺起他一抹笑，溢出滚烫血珠。

姜义喝道：“起开！”

乔牧也顺从地抬头，衔着笑意问道：“再教你行走江湖最后一招，杀人时下手要快，否则你就会被自己的情感杀死。”

姜义随手把剑丢了，说道：“不行，还是舍不得杀。”

乔牧也道：“威逼利诱，前者已经实施完了，接下来是什么？”

姜义道：“当下局势分明，太子与五皇子争夺不休，在场的人有一半都跟太子有仇，你说我想做什么？”

乔牧也了然，不经意地拿手一抹血珠子，正想甩开，手里又被塞了一条带了草药香的长条手绢。

“我哥缝的，说是塞了止血的药材。”

他接过绕在脖子上，说道：“我本希望不再见血。”

姜义道：“乱世中要想求心安，只有平乱这一条路。”

众人渐渐散去，岔路口重归寂静。

乔牧也道：“我心悦你，因此竭力护着，不忍你受这些琐事困扰，而你竟要将我推回火坑。”

不等得到回复，他又自顾自道：“不论你做了什么，我绝不信这些时日的相处和情意全是做戏。”

姜义冷声道：“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要你回五皇子的阵营去。”

乔牧也道：“你不是不知道那些地方有多么容易丢了性命，我还想留着一条命与你厮守，你既然也是喜欢的，那为什么不能多替我考虑几分？”

姜义道：“我喜不喜欢是我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一场仗就可以将恩怨一笔勾销？那我母亲岂不是白白送了命！仗打完了呢？你难道还有命活？与其被动受袭，不如拼一把，就算败在敌军围攻下，也好过当一条丧家之犬求人垂怜！”

多少年之前，边疆一战，乔家军人悉数战死在那片望不见边际的草原上，就连及膝孩童，也从未低头，从不向朝廷或是东胡王庭示弱，乔牧也不禁心想，我身上也算流着乔家的血，和他们一样滚烫的血，也该泼洒在舍生取义的生死场上。

两人相对望，站在岔路口上，左侧幽暗深邃，最前方是一堵瞧不真切的砖墙，右侧月光明亮，却碎石横路，泥泞不堪。

须臾，姜义率先转身，朝明月而行，乔牧也凝望着她的背影，捡起那把剑，掀一片衣角替她擦干净，再递了上去。

忽然，他快走几步到了姜义前头，拽着她两手把人背了起来。

“路上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