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锦教练说完这段让每一位小棋手都听着不是滋味的话，便放所有人回去休整、以迎接从明早正式开始的集训。

“什么啊…第一天刚一上来就无差别打击所有人，他以为自己是英语单词吗？”薛子浩在去往食堂的路上声音闷闷，显然是林教练这当头一棒敲得他意兴索然。

从林家锦与他们刚见面就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开始，他心中便有些不忿，现在总算从训练室出来、身旁又只有陈思依和魏薇二人，那些积郁胸口的话好不容易得以一吐为快。

陈思依纠正薛子浩：

“不，大部分人的英语都比你好，所以应该说林教练像平等攻击每一个人的晨练跑步，还是需要计时的那种。”

“像我这种英语和体育都不错的人就想不出来类似的比喻。”魏薇用和下棋时一样稳重的表情说出一句拉仇恨的话。

另外两人无从反驳，只得幽怨地看了全能型选手魏薇一眼。

“我一直以为那些对抗性强、需要激发情绪的体育项目的教练员才会特别严厉，而国际象棋这种安安静静的运动，教练员全都是何教练和张教练那样的，脾气好，和和气气的。”陈思依一耸肩，“谁知道这位林教练似乎完全不是。”

“说得好像何兵教练没骂过你似的。”薛子浩笑道。

思依一个肘击就要招呼过去。

魏薇摇摇头，“其实不只是林教练。我之前不是和立凌姐姐一起在S省预备队嘛，当时我们的副教练就是对队员特别严格的类型，就连立凌姐都被他骂哭过一次；还有飞弈他爸爸，虽然是市队教练而不是省队或者预备队的，但也一样让人看着就害怕。不过，林教练确实是脾气出了名的不好。”

“恐怕不只是脾气不好。”薛子浩的语气略微有点冲，“感觉他压根就看不上我们，更没有兴趣带队。”

魏薇稍稍蹙眉，“别这么说。”

“这样想的话，其实何教练和张教练才是例外？”思依问。

“或许吧。大概就是因为脾气好、又有耐心，他们才会被调过来带咱们‘小苗队’的。否则你想啊，天天要面对这一群和薛猴一样调皮得让人犯愁的小屁孩，但凡换一个脾气暴躁的教练过来，都能把人家给气得够呛。”

陈思依用力点头，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

“魏薇！陈思依！当事人还在这里呢，你俩当我什么都听不见的吗？！”

无视掉薛子浩的控诉，女孩们抢先迈步进了食堂。

跳水队的酒窝姑娘说得一点没错，这里的食堂确实可以慰藉大家奔波一天又初次入队后的胃与心灵。在U型的自助取餐台上，摆满了丰富的菜品——从主食到配菜，从凉菜到热食，鲁川粤苏闽浙徽湘，煎炒烹炸焖溜熬炝，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主菜区有一排比较大的保温盘，分别装有五个省份的五种当地特色菜，想来是为欢迎他们来自五个预备队的棋手而特意准备的；至于末尾区域的饮料甜品种类比“小苗队”食堂的还要繁多，且标注好了食材原料与热量摄入。

陈思依想都没想就拿出手机、对着餐台“咔嚓咔嚓”连拍了几张特写，迅速上传到“四带二”的群聊内，然后熄灭屏幕、不去看那一条条迅速窜出来的对话条，‘事了拂衣去’。

“突然感觉待会零食要被收走也没有那么难过了呢。”陈思依说着话，手一刻不停地往餐盘餐碗里塞食物。

薛子浩转向魏薇，问道：

“其实三餐足够吃饱了，那为什么教练还专门要强调不让吃零食的事呢？”

“据说是前几届集训有一位队员每天很少来食堂、单靠那些小吃填饱肚子就算了，就是希望可以省下时间多打一会棋谱，结果后来半夜突发急性胃炎，被送去医务室了。从那之后队里就出这项‘不能在宿舍吃零食’的规定了。”魏薇解释道，“不过我去年刚入队的时候因为任务量大、跟不上进度，经常在晚上回宿舍以后也得练棋。即便好好吃过晚饭，九、十点钟的时候还是需要少吃两口东西简单垫垫。所以相信我，偷藏一些零食是很有必要的，不然实在是会想抱着桌腿啃两口！”

“嗯！跟着魏薇混有肉吃！”手中盘子上堆出小山的二人异口同声。

“不过我还是不敢相信林教练居然是十几年前的林家锦选手。”陈思依又抬手给自己填了一勺菜，差点因为盘子装不下而洒出来，“感觉像做梦似的，男子第一乔艾、女子第一张立凌、还有当年的国际象棋第一人居然全在我的眼前。”

薛子浩用鼻子“哼”了一声，“教练他确实有本事，我也很敬佩他本人和他的棋。但我就是有一种直觉，自己跟他会合不来。”

“你可别生事啊。”

“当然，我又不是那种故意挑事的刺头。”

“你在‘小苗队’不服管教的次数还少了？”

“那不是也没影响训练嘛，而且何老大都已经习惯了。”

“何老大？”

“我们男队对何教练的爱称。”

“总之，希望从明天开始一切顺利吧…薇薇你居然抢我肉吃！”

“谁叫你们两个明明已经坐下了，却还不赶紧好好吃饭。”

“呔，看我抢回来！”

-

陈思依在正对落地大窗的椅子上，双手放在膝上，后背紧绷，坐姿比自己平时上学在教室内还要板正。

从201室往窗外看，能望见棋院旁的人工湖。今天多云，湖面便也是灰蒙蒙的，像是因为氧化而失去光泽的银片，也像微微洇开的淡墨；湖岸修着一圈石板路，路边的树大多没有叶子，树干与树枝就成了遒劲的深色线条。

在小姑娘的视线中，窗框与墙壁仿佛是一个白色油画框，暂时镶嵌其中的是一副未加设色的水墨画，画面与色彩会随着朝晖夕阴一刻不停地变化。

这样的景色前，思依思考起哲学的终极问题：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思依？”

“思依？你觉得呢？”

身侧的两次询问让她猛地回到现实，清醒过来。

“啊，抱歉抱歉！刚才不小心发呆了。我没什么经验，所以你们决定就好，我听从指挥。”

思依抬头环视同坐一桌的人，向他们表示歉意。

从左到右分别是大小季明与张立凌。

……

十五分钟前，八点半整，林家锦踏着最后一秒钟走进训练室。

昨天他虽然带着鸭舌帽，但好歹也穿了一件衬衫，如果忽略衬衫上的褶皱和随意敞开的第一颗扣子的话，多少还是有个教练模样的。可是今天林家锦教练身上短袖短裤、脚上趿着拖鞋就来了，简直像个要在棋室搬出个马扎吃烧烤、喝啤酒的闲杂人员。

进屋以后，他先用目光点了一遍训练室内队员的个数。确认全员按时到齐以后，他没说半句寒暄的话，直截了当地进入正题：

“今天是第一天集训。为了检验队员们的水平，我们将在今天下午和明天早上与锡国国家队联合举办一次混合团体快棋赛。”

啊？

去异国他乡参加世少赛期间，因为步行街上的一个大棋盘而与“四带二”不撞不相识的锡国队员的身影浮现在思依脑海中。

韦尔，艾盖特，还有他们的队友们…

那几位只有数面之缘、却意外地与陈思依他们五人十分投机的朋友们，他们现在怎样了？他们还记得几个月前与“四带二”未完成的那盘棋吗？他们这次会出现在棋盘另一侧么？

陈思依余光瞥到隔壁桌的薛子浩和自己动作一致，都没忍住瞪大眼向前一抻脖子，活像两只表情错愕的青蛙。就连魏薇和其他参加过集训的选手也多少有些吃惊的表现。

有了在“小苗队”一年多前的入队经验，陈思依倒是不惊讶国家集训队这里也会组织入队比赛且比赛的结果会成为初次衡量成员实力的标准；

真正让思依感到惊讶的是比赛的形式——

与锡国国家队。混合。团体。快棋。

每一个关键词都不容忽视：

不是单纯的队内比赛，参赛人员还有国象强国锡国的国家级选手；

不是按性别将选手分至“公开组”与“女子组”的比赛，而是男女混合；

不是单纯考验个人实力的个人赛，而是需要考量团队策略的团体赛；

不是传统的古典慢棋比赛，而是观赏性更强、但战术要求完全不同的快棋。

陈思依整理了一下短短一句话中隐含的大量信息，接着听林家锦教练讲下去：

“现在我说一下具体的细则——”

“首先，比赛分为六轮，今天下午与明天上午分别进行三轮比赛。今天上午的时间留给各团队进行自主练习，并且商讨第一到第四台次的出战人员，决定好以后把阵容名单上报给我。”

在国际象棋团体比赛中，每位队员将与对手队伍中同台次的选手较量。举个例子，A队第一台的选手会对阵B队第一台的选手，A队第二台的选手会对阵B队第二台的选手，以此类推。通常情况下，水平最强的队员会坐镇第一台。

“第二，比赛采用‘15加10’的快棋时限。所以我认为半天三盘棋并不是一个负担很重的赛程安排。”

教练口中的“15加10”就是指双方初始时间各为15分钟，每步棋加时10秒钟。

思依想，这确实不会让选手负担过重。毕竟如果进行得快的话，差不多半个多小时就能下完一盘棋，连着三轮比赛下来大概也不至于头昏脑涨。

“第三，每支队伍由四人组成，包括两男两女。咱们国家队一共20个人、会有五支队伍。同样的，锡国那边也会派出20个人。昨天我们教练团已经确认好分组了，待会就公布。这次分组没有考虑各位选拔赛的排名，单纯是随机分的。”

思依看向其他选手，不禁猜测自己随机分配到的队伍中会有谁。

希望我的队友实力都很强…不对，我是选拔赛第九名，也就是说在座各位基本上肯定比我强…不对，我的队友最好也别太强，不然我肯定会拖他们后腿的…不对不对…

小姑娘自己在心中纠结个没完。

“第四——”林教练清了清嗓子，“这六轮比赛中，如果碰上了锡国的队伍就去隔壁机房用电脑，如果碰上咱们自己的队伍就留在这个房间对局。待会各队都去隔壁适应一下对局页面、鼠标什么的，用你们自己在线上系统中的账号就行。”

“好了，要是没有别的问题，那我就开始念各队人员名单了。”

思依与魏薇、薛子浩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

魏薇的双眸中是期待，薛子浩的双眸中是斗志。

那自己呢？

紧张居多吧。

不过自己也不甘心光顾着紧张似的。手中的笔杆被转个不停，目光一刻不离林教练拿在黑色T恤前的那张白纸。

“这里将是我证明自己的起点。”陈思依对自己说。

证明自己的努力，证明自己的热爱。

在这里，尤其在这里，一切拙态都无所遁形。

努力不会被巧言润饰，热爱不会被阳光润饰，因为白纸黑字上装得下修辞，白格黑格上却装不下。

“身边有十九位棋手，通过他们，我将看见一个更广阔的、国际象棋的世界。”

陈思依试图暂时忘掉走进这间201室之前的自卑与自我怀疑。那种滋味太不好受，所以她想好好下棋，用棋盘上的胜利来肯定自己作为一名棋士的价值。

“然后，我也要走进那个世界，就像走进这间训练室一样，成为其中的一员！”

如此雄心壮志让小姑娘心潮澎湃。她放下笔，撸起两只白色袖子，闭上眼，脸侧似有清风拂过，让她差点以为自己是立于山巅、即将大展宏图的绝世高手。

“第一队男队员，N省季明，A省季明；第一队女队员，张立凌，陈思依。第二队…”

在听到自己的名字以及与之并列的几个名字的瞬间，小姑娘像是被一棒子打回原形的小妖怪，那些心气与志向比潮水退得还快，只剩下一个干巴巴、光秃秃的念头：

完了，我要成为我队友们夺冠路上的绊脚石了。

作者有话要说：【国象小知识】

-国际象棋中常见的的快棋大约分为几种：快棋，超快棋（也有翻译为闪电战棋），子弹棋（也有翻译为闪电棋或者超超快棋…）。

-快棋的双方各自的初始时间大于十分钟小于六十分钟；超快棋双方各自小于等于十分钟；子弹棋为超快棋中的一种，双方各自小于三分钟。感谢在2023-05-24 23:40:49~2023-05-29 16:5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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