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锦教练念完各支队伍的四人名单,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随时可以去隔壁机房”就再也不见了踪影,徒留一屋子棋手面面相觑,大家脸上尽是不知所从的无奈。
“季哥!”房间内率先响起张立凌的声音。棋后正站在前排最左侧的桌子前,朝男子国家队“常客”、当今瓷国棋坛知名选手季明挥手,示意和自己被分到同一队的对方过去集合。
“思依!”接着,陈思依见张立凌冲这边看过来,招呼完坐在后排的自己又将视线投向别处、寻找最后一位未曾有过交际的队友,“还有A省的季明,请问是哪一位?”
有张立凌带头,棋手们不再发呆,陆陆续续向自己的队友们身边靠拢。
陈思依瞧见魏薇直奔乔艾与韩滢所在的地方,而薛子浩和叶荷已经坐下闲聊,这才意识到刚才在听到自己名字以后光顾着愣神了、连他们二人被分在哪一队都没注意。
201室内的每一套桌椅由一桌二椅一棋盘组成。棋盘摆在长方形桌面中心,黑棋前进的方向正对训练室前方空白一片的投影幕布,白棋前进的方向正对训练室后方指针夹角暂为锐角的时钟。
走过去时,张立凌在从隔壁闲置的桌子旁拽了两把椅子,思依小跑两步上前帮忙将椅子放在棋盘的左右两边,这里就暂时成了他们队伍四人的讨论方桌。
“谢啦。”张立凌拍拍手上的灰,转头对陈思依笑眯眯地说。
思依回“没关系”,眼尖地发现今天张立凌的短发中有一股从头顶编下来的麻花辫,像是一个低调而俏皮的发箍。
“那个——”陈思依指了指自己的脑壳,又看向张立凌的小辫子,“好可爱,是你自己编的么?”
张立凌一怔,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顶以后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笑道:
“谢谢,我平时挺喜欢研究这些的,偶尔会考虑怎么给自己这头短发换个新发型。”
“手好巧啊。”陈思依由衷赞叹。
张立凌应该是思依迄今为止见过的、在赛场内外反差最大的棋手。棋盘外的张立凌随和、友好,还会有这种接地气的小爱好,和人们心中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棋后形象完全不符;可一旦坐在对手面前,她就会成为一位杀气腾腾的战士,毫不遮掩地展示自己在棋盘上的统治力。
看到棋后坐到白棋一侧,思依拉出棋盘左边的凳子,正对落地窗、背对墙壁上“超越自我”的标语。小姑娘刻意没有选择棋后对面黑方的位置,毕竟被人家击败的惨痛经历仍历历在目。
紧接着,两位男棋手也到齐坐好。“第一队”四人正式集结。
这三位队友全是自己认识或者知道的人呢。陈思依想。
“大家都来自我介绍一下吧,咱们互相认识认识。”张立凌主动承担起队内组织者的角色,“我先来。我是张立凌,今年18岁,现在在S省预备队。”
坐在张立凌对面、陈思依左手边拿着一把折扇扇风的人打趣说:
“小凌你就不用做自我介绍了吧,大家怎会不认识你。”
随后他轻轻收拢折扇,将其放在棋盘旁边,“我叫季明,27快28岁了,N省预备队队员。很巧——”他转向左边背对着窗户的人,“我们同名同姓,真是缘分。”
去年夏天,季明在奥赛团体项目中反败为胜、赢下锡国的劲敌韦尔,当时思依和“小苗队”的队友们一起研究过他们那盘棋;
而今天,陈思依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位近三年在世界大赛上表现不俗的季明选手:
他和新闻报道中的一样,说话文绉绉的,还拿着一把总能让思依联想到佐为(角色名称)的扇子——季明在一众国际象棋棋手中最显眼的就是他那把常年随身携带的扇子,据说上面的书法作品出自某位大家。因此,他也经常被队友调侃“看起来更像是一名围棋选手”。
季明说完以后,朝左右两边尚未讲话的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度拿起收起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竹制扇柄。
“那就我先来吧。”陈思依对面的人开口。他坐在逆光中,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哥哥姐姐们好,我是季明,大家叫我小明就行,就是数学题里一边接水一边放水的那个小明。”
突然的一句俏皮话逗得在场另外三人全部忍俊不禁。
陈思依心想:今天早上还听到薛子浩提起小季明呢,因为他们二人被分到了同一间寝室。
“今年十四岁,九个月前被选拔进入A省预备队。前几天的选拔赛运气好、正好卡在第十名,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进国家队集训。”小季明接着讲下去,“张立凌姐姐和季明哥哥的棋我都很熟悉,学棋的时候就一直很崇拜你们,没想到今天居然见到真人了!”
他又和陈思依对视,“陈思依姐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思依有些意外季明居然先问出了这句话,毕竟她还以为对方不会对自己有印象呢。
小姑娘还没做出反应,小季明继续说:
“我们在前年夏天的比赛中是同一个组别的。我对你印象很深刻,因为你在男女混合组中间拿到第三名,和我的那盘棋下得也很精彩!后来我听说那场比赛结束以后,除了我,咱们组前四名的剩下三个人全都去H市预备队了!我也好想当你们的队友,可惜我因为年纪不够,半年之后才入选预备队,又因为家里的原因,去了离家更近的A省。”
棋盘两侧的两位名将因为队友是个小话痨而露出了和善甚至称得上是和蔼的笑容;陈思依则被这一连串的叙述与提问打了个措手不及。
对于小季明提到的一年半前的那场比赛,思依当然记忆犹新,毕竟那算是故事的开始、也是她进入国际象棋职业生涯的契机;
对于季明本人,陈思依也记得非常清楚。在一年半前的比赛中,季明刚满12岁就一举获得乙组(12-14岁组)第二名,仅次于当时第一名的李辰星;而在几个月前的世少赛预选赛中,季明和王飞弈作为同组的选手,又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较量。
不过,让陈思依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一年半前那个在赛场上十分腼腆、在颁奖典礼上举着大奖杯都费劲的瘦瘦小小的小棋手,在一年半后已经有了这么活泼外向的性格,而且和自己一样走进了国家队的大门——虽然他们二人都是擦边儿进来的。
“我当然记得,而且你这次的室友薛子浩是我的队友。另外,你不用叫我姐姐,我差不多就比你大几个月 。”
说完,思依自我介绍起来:
“我是陈思依,来自H市预备队,马上十五岁。我没有太多下快棋和团队赛的经验,但是我会尽力而为的。”
话音落下,陈思依觉得挺直的后背总算有了一丝放松的迹象。
在国际象棋棋坛内的两位重量级人物面前自我介绍实在是太困难了啊啊啊!!
思依面上平静,心中大吼。
明明她只说了一句介绍自己年龄与队伍的话,但却感觉像是在天体物理学家面前介绍自己是一个刚学会认出猎户座的初中生。
张立凌朝陈思依递过来一个宽解的眼神,意思是“没有经验也没关系”,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道:
“既然大家都已经互相简单了解了,那我们首要的任务就是确定一下四个人的台次?”
三人表示赞同。
“一般都是实力较强的选手会在第一台。所以我们四人其实只需确认一下棋力强弱,并按序坐一二三四台就可以,对么?”大季明问。
“是这样不假。”张立凌换了个坐姿,“不过也得考虑一下先后手的问题。”
大季明用手指捻开折扇,轻轻扇动,尽管现在是冬天,“有道理。虽然不是正式的比赛,但是还是要认真对待、全力以赴。”
思依听得云里雾里。
先后手?
比赛一共是六轮、轮次为双数,也就意味着每队的每一位选手执白与执黑的次数应该都是一定的,那他们讨论的“考虑先后手”是指什么呢?
“那个…我能问一下是什么意思么?”
她看到讨论中的两人皆是一顿。
思依想,我大概大概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以他们二人的下棋水平以及比赛经验来说的话,他们刚才一定是在考虑一件对他们而言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完全想不到我会有这么基础的疑惑,就像天体物理学家在讨论与恒星相关的学术内容的时候突然有人来了一句“什么是恒星?”
她有些懊恼刚刚直接问出口。是不是装作自己能听明白才是对的?
“当然可以。”
张立凌的表情中没有任何不耐烦,向陈思依解释起来:
“因为在国家队以前组织团体比赛的时候,通常都是一个队伍内的选手在同一轮次中有黑有白。”注意到思依的一对杏眼内还是茫然,棋后举了个例子,“比方说我们一队有四个人,那么在第一轮比赛的时候,第一、三台次的队员会执白,第二、四台次的队员会执黑;相对应的,我们第一轮比赛的对手们正好相反。而到了第二轮,为了保证每一位选手执先与执后的次数相等,我们第一、三台的队员就会在黑方,第二、四台的在白方。”
“对不起,我依然有点不太明白…”
“‘先手优势’你知道吧?意思就是说,在国际象棋比赛中,执白会有轻微的优势,因为白方可以走第一步就意味着白方在准备开局的时候可以更有针对性。或许因为你比我小、比赛的次数也就少,所以体会没那么深,但是就我个人而言的话,执白胜率确实高一些。”
“嗯,这个我懂。”讲到这里,陈思依对于张立凌和季明刚才讨论的话题已经有了一些头绪。
“很好。现在假设我们队伍在最后一轮比赛开始之前的积分落后,如果希望继续在最后一盘棋中抢夺机会最后一搏、拿下更多的分数,那么这个时候应该采取什么策略呢?”
张立凌循循善诱,像老师一样一步一步引导思依走向正确的答案。
小姑娘眼神一亮,却又因为担心自己说错而蒙上一层畏缩。
“需要…”
“没关系,大胆说就行。”
“需要…在第六轮中执白的两名队员抢分。”
“真棒!第六轮中执白的队员尽量选择大胆的战术而不是为了求稳而追求和棋,因为作为白方赢棋更容易一些;而执黑的队员就需要在努力不输棋的情况下保和争赢。”
“因此,谁在最后一轮执白、谁执黑也是需要考量的因素。”陈思依顺着张立凌的思路说下去,“比如擅长在激进走法中把握机会的选手就适合在最后赌一赌,而棋风稳健、不易失误的选手就可以在黑方尽量将局面维持在均势。”
在采取“固定台次制”的团队赛中,一旦团队上在开赛之前上报了每一位队员的台次,就再没有更改的机会,除非在途中轮换替补选手上场。在这种情况下,张立凌例子中己方的第一、三台选手将在第六轮执黑,第二、四台选手将执白。
因而在上报阵容名单之前,这些细节都需要琢磨好。
“就是这个意思!”
张立凌冲她竖了个大拇指,转头和大季明继续商议起来:
“先不提咱们这五支队伍,我觉得锡国那边肯定会把风格不同的选手放在一起。”
“没错。依惯例来说,他们期待各类棋手相待而成,相互启迪。”
“这么说的话,他们队伍中的主将会有哪些人还真不一定。”
“你要试试主将么?”
“我?第一台?”
“对。你现在棋力完全不在我之下,你绝对有能力担任第一台。”
“谢谢季哥,不过我考虑的是我们四个待会下几盘棋再决定。一来可以让大家适应一下快棋的节奏,二来可以根据结果来排序。”
这时,小明加入对话中:
“哥哥姐姐,我想问一下,比赛过程中可以走动么?”
“不出意外的话是可以的。”
很多国际象棋比赛中允许选手随时起身走动,过程中可以放松身体,也可以去观看别的对局。在不了解这一规则的人看来,赛场上总会有很多人在背着手遛弯。
“那到时候我们可以在现场随时观察队友的局面,从而调整自己的战术,比如采取冒险或者稳妥的行动。”
“小明,你很厉害啊!其实我们在大赛中的确是会采取这种策略的,尤其是在每一分都极为关键的情况下。”
“诚然,这个建议很好。但我记得在训练期间教练员一般不建议小棋手过多走动,因为小棋手大部分难以在走动中仍能将注意力高度维持在对局中,从而养成习惯。”
“……”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从团队战术渐渐过渡到对局技巧,陈思依坐姿端正,似乎始终在认真地倾听,但实际上她已经动摇了:
她没有张立凌的水平,缺乏大季明的经验,跟不上小季明快速跃动的思维,于是他们对话中自己不理解的内容越来越多。
可是,却又羞于第二次提问。
她害怕再度暴露自己的无知,亦不愿打断另外三人间热烈的氛围。缺的那一点勇气似乎全被垫在背后、只是用来让自己坐得更直罢了。
张立凌的照顾,男队友们的友善,都使她在这个陌生的团队中有了归属感。
但这种归属感像是滴入清水中的一滴墨。
滴答。
水面是弦,墨滴拨动它,然后在水中成为一株向下生长的植物,黑色的茎叶蔓延,舒展,开出一朵漂亮的花。
可是渐渐的,花成了烟,烟消散在水中,留下均匀的灰,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
她最初的喜悦与期待是花,却在时间中、在讨论声中一点一点被稀释,慢慢化成若有若无、却无处不在的、灰色的自卑感。
她感觉自己是长方形被画错的第四条边,拖累整个图形变得不和谐起来。
于是就有了那幕——
“思依?”
“思依?你觉得呢?”
“啊,抱歉抱歉!…”
“…我听从指挥。”
滴答。
秒针转动。
“好,反正时间差不多了,那就照我们商量的那样先去机房熟悉线上对局吧。”张立凌起身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碎碎念】
-这章的比喻用了天体物理学家,主要是因为最近在看科幻小说,于是时常怀疑自己本就不多的智商全都就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