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京墨用完午膳后服下了一剂药，而后又起了困意，便倒头又草草睡下。

顾元白要入宫，把请柳留在了府里，吩咐她看好唐京墨，到了申时若是还没醒就把他喊醒，顺便再服下一剂药，如果他执意要走就不要同他计较以免伤了他，先派人跟着他，等顾元白回来再亲自把人接回来。

今日是顾元潼的及笄礼，这日子早在一个月前都已定下。顾元潼排第五，也是皇后燕然嫡出的孩子，和顾元白和顾元呈一个娘。

顾元潼从小就聪明，一堆小九九轮着转，瞅着十分机灵，惹得燕然对他十分疼爱。顾元白本应同她相熟，但顾元潼总嫌他和自己有代沟，只顾着一些摸不着边的家国大事，于是平日里边总和四公主顾元晏与六皇子顾元期一道玩。

顾元白到的不算早，宾客已经陆陆续续地入了席。他先去与顾玄雍和燕然请了安，便入了厅寻到了顾元呈和顾元亭。

一套及笄礼的流程走下来，天差不多也暗了。礼成后还有一场晚宴，参礼的宾客基本都落了座。

顾元呈是太子，坐在上位，剩下的皇子公主们在前位随意选了座。

顾元白右边坐着顾元今，左边的位子本来空着，但不多时就被人占了。他本没在意，但身侧的人却先叫了他：“顾兄，又见面了。”

顾元白闻声转头，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竟是林伯棠。顾元白朝他点点头：“林公子，今日和令尊一同来参礼？”

“是啊，没想到可以有幸坐在顾兄身侧。我今日本有急事，不便前来，但想到顾兄也在，便把其他事情都往后推了，就为今日能与顾兄一叙！”

谄媚的姿势太明显，顾元白反倒是越听越不自在。他举了酒杯，说是以酒代言，实际上实在是说不出口那些腻歪人的话。

顾元今凑近了顾元白：“别搭理臭马屁精。”

宴会上的宾客大都边喝酒边祝词。等到了唐虔，他把他身边的年轻人也一同拉了起来，向顾玄雍介绍着，说这是他的长子唐青川，说他如何的博学，如何的文韬武略，对他的二儿子是只字不提。奈何顾玄雍还不晓得唐家私下的事，只顾着附和他夸他教子有方，于是顺着往下说，说唐京墨做了顾元今的太傅是如何如何有奇效，说得唐虔脸一阵绿一阵白，唐青川身子倒是从始至终站得直，就好像他完全不认识那个叫唐京墨的人。

林秉宸此时就坐在林伯棠的身边，时不时也在林伯棠和顾元白对话的时候插两句嘴。宴会上的表演和致辞顾元白都不感兴趣，他脑子里只有两件事，一个是从林家父子的嘴里听出些什么，一个就是那不知道还在不在歇云府的唐京墨。

顾元白一杯接着一杯地同林伯棠喝，每次邀林伯棠举杯的时候都得带上林秉宸。

顾元白酒量不错，刚弱冠的时候跟顾元呈和顾元亭去拈花楼喝酒，愣是把这两人都给喝到吐。今天难得林氏父子俩俱齐，是难得的好机会，他好歹得灌醉一个。

同顾元白预料得差不多，没过几杯林秉宸就开始推辞。顾元白佯装酒劲上头，推杯换盏，连连劝酒，林秉宸就多喝了几口，剩下的都被林伯棠挡下了。

林伯棠脸色越喝越红，一看就是不胜酒力。顾元白心中暗喜，直接拎着两壶酒起了身，邀请林伯棠一起去外面走走。林伯棠本就藏不住情绪，再加上酒劲上了头，面色红润地一跃而起，向前趔趄了几步，差点扑到顾元今身上，边晃还边说：“好哇，好哇！”

两人同林秉宸与顾玄雍知会了一声，便向外走去。路过林秉宸的时候，顾元白见他深深皱着眉，不知是担心林伯棠喝醉了丢人，还是怕他说什么他不想让他说的话。

顾元白和林伯棠没离开宴会太远，在门外随便找了一处栏杆靠着。顾元白递给林伯棠一壶酒，那人拿起就往嘴里灌。

顾元白随意地同林伯棠先胡侃了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勾得那人兴致越来越高，而后慢慢抿着酒边随意道：“令尊不爱喝酒？”

林伯棠摆摆手：“呀，他都是装出来骗你们的！他自己在家的时候没事就喝几口，一有外人就不喝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顾元白一听便明白，这是林秉宸不愿在外人面前喝醉，恐醉了之后不受控，说出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那令尊，除了喝酒，就没有什么别的爱好了吗？譬如琴棋书画？”

“爱好？”林伯棠边思索着边喝，“好像有。他好像，喜欢，钻研文字？”

顾元白皱眉，装作一知半解：“文字有何好钻研的？这泱泱华夏，自打秦皇汉武以来，不都用着汉字。”

“我也不知道。”林伯棠皱着眉，用他仅存的理智努力回忆着，“好像，好像是，我看不懂的文字。我也不懂，反正我都不认得。”

“那文字长什么样？”

“圆！又圆又绕，一点都不好看！”

顾元白眼神一凛。他对文字并没有什么钻研，但他上一世在朔阴灭了大余之后，见过他们发的公示命令：一般会颁布两版，汉字一版朔阴字一版。那时他所见的朔阴文字，正是同林伯棠口中所说的那样：“又圆又绕”。

但是林伯棠如此说，恐怕是连那时朔阴的文字都不知道，如此以来，林伯棠便只能做个接触到林秉宸的引子，最后还是得接触林秉宸。

“令尊好兴致啊。”顾元白又道，“他对这些古文字，研究有多久了？”

“大概也……也就是最近两年？他，他总，一阵一阵的，偶尔能看见那些字，我昨天还——”林伯棠的酒又快见底了。

“小棠。”

二人的谈话被打断。林秉宸正向他们走来。

“爹——”林伯棠叫了声，摇摇晃晃地朝林秉宸走去，被林秉宸一把揽过去，力道很大，把人带得一个趔趄。

“抱歉，三皇子，小棠喝醉了，所以有些失态，微臣这就带他离开。”

“无妨。”

林秉宸正要架着那醉鬼走，顾元白又突然出口：“林大人，听闻您有钻研文字的爱好啊。”

林秉宸脚步一顿，笑了：“三皇子是听小棠胡说了吧？我平日里喜欢涉猎各种种类的书，恰巧淘到些稀有货罢了。”

“没事的林大人。”顾元白轻笑，“我恰巧也有钻研少数民族文化的爱好，在这方面还得多多请教林大人。”

林秉宸沉默了几秒，笑了出来。

“看来前些时日去拜访三皇子，确实是微臣正确的选择啊。”

回到宴会上，顾元白又跟顾元呈喝了几杯。顾元亭是个老好人，不爱喝酒，就在一旁看着他们喝，笑着给他们上酒，四公主顾元晏陪在一旁。顾元今爱跟顾元期玩，只有顾元潼一人在宴会上为自己忙碌着。

宴会结束的时候，顾元白喝了不少，跟林伯棠喝了一轮，回来再和顾元呈喝一轮，饶是酒量再好也有些晕乎了。出了殿再被冷风一吹，酒劲更是从胃里往头上冒，颇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

顾元白弱冠没多久，本身也不爱喝酒，所以到今日，喝过的酒屈指可数，更别说喝醉了。这种朦胧的感觉让他陌生，但却坚信自己只是走不直路，其他什么事都没有。

流觞把他扶上了马车，等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是月朗星稀了。

顾元白下了马车，扯着嗓子嚎的第一句话就是：“唐京墨——唐京墨呢？”

请柳围了上来，解释说唐京墨还在房里，并未离开，但顾元白根本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推开了扶着他的流觞，便走着弧线边喊：“唐京墨——”

主卧的门突然被推开，顾元白一声声喊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顾元白身形一顿，眯着眼仔细盯了唐京墨好几秒，等反应过来那里站的人是谁后，跟看到主人的大狼狗似的摇着尾巴就扑上去：“你没走！”

顾元白几乎是撞到了唐京墨的身上，把他撞到了身后的门框上，一时疼得倒吸冷气。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冷笑一声刚想抬头骂这么醉鬼，却忽然对上了顾元白的眼睛——

顾元白的长相不同于顾元呈和顾元潼，他随了燕然，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眼角向下走，又大又亮，如今又喝醉了酒，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唐京墨望进他的眼里，只觉仿佛顾元白才是那只被人抛弃，没人要的狗。

“你……”唐京墨叹了口气，把方才准备好的挖苦的话都咽了下去，“我不走，你喝醉了，赶紧进去休息吧。”

顾元白边咧着嘴傻笑边应了句“好”。

唐京墨让请柳去煮碗醒酒汤，侧身以便顾元白进屋，结果这傻大个站在那没动，就这么看着他。

“喝酒给脑子喝坏了是不是？进来啊！”

顾元白被骂了才缓过神来，从唐京墨身旁挤进了门里，晃晃悠悠摸着了桌子旁的凳子，一屁股坐上去。

“起来，别在这坐，躺床上去。”

顾元白在愣愣地看着唐京墨，把这句话在脑子里消化了几秒，而后乖乖地站起来，坐到了床上。想了想，又往里挪了挪，然后望着唐京墨拍了拍空出来的一侧。

唐京墨一怔，眉毛蹙在一起：“你什么意思。”

顾元白一脸无辜：“你不睡觉吗？”

唐京墨心头一跳，滚烫的热度开始往脸上烧。他袖子一挥，背过了身：“简直胡闹。你下次不能喝酒就少喝，这些胡话传出去简直让人笑话。”

顾元白脑子蒙蒙的，心里委屈地想他不是不能喝，他要是有机会说不定能把顾玄雍也给灌醉，还不是今天为了套那朔阴的破消息给灌猛了才这个样子。

唐京墨不知道顾元白在想什么，只觉背后许久没人说话，还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谁成想，回过头来却发现顾元白正呆呆地望着桌上的油灯出神。他的嘴扁了起来，像受了什么委屈，唐京墨还以为自己骂狠了，一下慌了神，清了清嗓强装淡定地想转移话题：“那个，你要躺下，先脱衣服。”

说完唐京墨就想扇自己，他不敢再去跟顾元白对视，慌不择路地又说“不脱也行，你就凑合这么一晚第二天再说。”

顾元白还是木然地看着他，看得唐京墨呼吸都不畅，恨不得扭头就逃出去。

“你今晚，没叫我殿下。”顾元白忽然道。

唐京墨一下没跟上他的思路，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殿下？”

“你别叫殿下，不中听。你，你就，直接叫我名字！”

房门忽然被敲响，是请柳煮好了醒酒汤。唐京墨头一次觉得请柳这么中用，赶紧打断了顾元白的话，让他把汤喝了。

喝完之后，顾元白体力终是耗了个感觉，没说两句话就再也撑不住，沉沉地睡下了。

唐京墨熄了灯，自己在昨日顾元白睡的侧塌上睡下。他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夜色，感觉自己方才因慌张和叫不上来的情绪而烧起来的身体在黑暗中慢慢变冷。他不准备去想今晚顾元白做的事情和说的话，如果他把一个醉鬼做的事情都当真，那他当真是不会有好下场。

一旁的顾元白呼吸均匀，已经落入了沉沉的睡眠。唐京墨忽觉有些疲惫。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自己会在哪，他被赶出唐家的消息会不会传来，顾元白会不会知道这一切，他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肖想自己不该想的人。

唐京墨只是拥有了片刻的温存，可他没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