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开候在床边,满脸担忧。
“哎,该喝药了。”
床上的陆杨依旧昏迷着。
沈云开没办法,只得使出吃奶的劲儿晃他。
陆杨被人强行弄醒,惊诧之间,咳得山摇地动,几乎要呕出血来,缓了一会儿后,十分无奈地看着二师弟:“我好歹是你大哥,能否温柔一点,像个孝顺的人?”
沈云开见他清醒,立马换上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皮笑肉不笑道:“哦,我不是你弟,也不孝顺。想要孝顺的人,出门左拐十六师弟房间,他老稀罕你了。”
陆杨避开他伸过来的汤勺,往门口处瞥了瞥,正好瞧见几个探头探脑的师弟师妹,他们一瞧见大师兄的脸,都悄悄地手舞足蹈,大概是在打招呼。
其中一个跳得最欢的,便是十六师弟。他瞧见陆杨后,眼冒金光,活像看见了什么宝物,蹦蹦跳跳的,很有朝气。
陆杨心想,完了,几天没回来,我万丈峰要变猴山了。
沈云开察觉到他躲闪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猛地一个回头,也不晓得露出了怎样狰狞的表情,门口踌躇的孩子们见状,立马鸟作兽散,全部跑没影。
沈云开长舒一口气,表示:“你看,他们都不乐意伺候你。只有我,任劳任怨不计前嫌,你知足吧。”
陆杨被苦得龇牙咧嘴,哪敢说话。
沈云开给他灌了药,又从怀里摸出个白色小瓶子,一打开,浓重刺鼻的草药味儿便散发出来,他一把按下正准备下床逃跑的陆杨,顺手扒开他胸口处的单薄衣衫,轻轻倒了一点药在手心,垂下眼为他的伤口敷药。
陆杨只觉一股温热附在伤口处,大概是二师弟最新研制的伤药,那上药的手法又极度温柔,没有任何不适感,和他本人咋咋呼呼的形象完全不匹配。
房内只有轻微的呼吸声,离得太近,陆杨几乎听到了对方猛烈的心跳。
他觉得这气氛有些微妙,便没话找话:“这种事儿就不能趁我昏迷的时候来吗,嘶......”
沈云开突然加重力气,痛得他立马就精神了。
二师弟面色如常,甚至白了他一眼:“怕疼还不注意一点,总带着伤回来,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你在山下到底做什么活计?”
陆杨眨了眨眼:“下次一定。”
“别玩赖。”沈云开瞪着他:“你到底做什么生意,能挣这么多银子回来?”
陆杨盯着床帐,似乎突然发现那上面的花纹很漂亮。
记得这是去年生辰时,几个师妹联合为他绣的锦绣河山图,沈云开也趁机掺和了一把。陆杨后来问他,他扭扭捏捏地说只绣了一棵树,手上却扎出六个洞,到底是哪棵树呢?
沈云开见他这幅样子,突然放下药瓶,瞪大眼睛指着他道:“陆大峰主,你一直不敢说,不会......真是去卖身了吧?”
陆杨捶了他一拳。
沈云开面色苍白地放下药瓶,手捏着下巴,眼神放空,声音颤抖:“师父以前说过,某些权贵人家,在床上那方面,是会有些特殊癖好,所以你这伤......”
陆杨又给他一拳,试图打散他脑内浮现的淫/秽画面:“别胡思乱想。”
......
晚膳过后,沈云开又寻了个理由往陆杨屋里钻。
彼时,十六师弟和十七师妹正趴在陆杨床边,三人各自手执一把竹片,热火朝天地比划着什么。
陆杨:“对七。”
十七师妹:“对十。”
十六师弟:“对圈。”
十七师妹怒了:“说几遍了十六?咱俩才是一伙儿的!”
十六师弟含羞扫了一眼陆杨,又红着耳朵对师妹道歉:“我错了我错了。”
但看他的样子,像极了死性不改的人。
沈云开在背后咳嗽两声,两个小辈回头看到他,活像见了阎王,争相逃出陆杨房间。
陆杨:......
他只好把一堆竹片收拾起来,给沈大总管腾了个可以坐的位置:“怎么了?”
沈云开毫不客气地往他床头一坐,半天不说话。
僵持半天,他才有些为难地说:“山上银子又不够了。”
陆杨惊奇:“怎么消耗的这样快?”
“师弟师妹们都大了,我只驳回去一些离谱的需求,只是那宝剑和护甲......有些难办。虽说咱们门派是炼毒的,可,毕竟你我两个也会使一点剑,我偶尔练起来,他们看到,就都想试试......说到底,还是我的过失。”
沈云开自责地攥紧拳头,手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陆杨看不得他这幅样子,有气无力地掰开他的手,捏捏他手心的软肉:“他们想要,就给呗,我又不是挣不来。山上这些孩子们,都是咱俩看着长大的,最听话懂事。”
二师弟闷闷地“嗯”了一声。
陆杨突然想起了什么,扯起嘴角笑问他:“还记得咱俩小时候,问师父要的东西吗?”
沈云开望着他,也笑:“怎么会忘。我要天下最厉害的宝剑,你要一个穿越机器。哎对了,我一直没问你,什么是穿越啊?”
“就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说了你也不懂。”
沈云开索性躺在他旁边,两人共枕同一个软枕。
“......师兄,我总是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你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其实我那个世界一点都不好,在那边,我得了很严重的病,就快要死了。有一天,莫名其妙就来到这个地方,虽然小时候是苦了一些,但总归还是活下来了。像我这种死了一回的人,真心觉得,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一声叹息轻飘飘地传过来。
沈云开扯扯嘴角:“师父那个老东西,确实要命,他下山都两年了,居然还没回来。就这样把万丈峰交到咱俩手上,担子实在太重......不过,和你一起扛着,也还算凑合。”
陆杨重重叹了口气,是还凑合,凑合得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大师兄,堂堂大门派的主人,在山下连个豆沙馅包子都不舍得吃。
这副情况,颇有些穷苦小两口过日子的感觉。
贤惠且暴躁的二师弟在山上一个人照顾一大堆孩子,他在山下刀尖舔血,做苦力活,身上背的人命早已数不清楚......仔细想想,还算说得过去。
但,若是沈云开知道他在山下做那么危险的事,估摸着,要把他捆起来关进地牢里。
今晚他一直叹气,叹来叹去,心头堵的全是糟心事。
沈云开看不下去了:“我如今算是山上的二当家,赚银子这件大事,就不能和你一起承担吗?无论你在山下做什么活计,带上我,我也要出一份力。”
陆杨瞥了他一眼,再低头扫了一眼二师弟未曾有过任何刀疤的纤纤玉指,他便斩钉截铁道:“你每天在山上,又做饭、又训话、还炼蛊,已经够累了,何必跟我趟这浑水?再者,又不是什么光鲜的活儿。”
我......不想你的手也沾上血迹。
我这种人,到最后是要下地狱的,但我怎么可能把你也拖去地狱里?
“陆杨!”
“别说了,银子还差一点是吧,我明天再下山一趟。”
沈云开被他这么一激,情绪有些冲动,口无遮拦地暴躁道:“伤还没好,你敢走一下试试!老子今天睡你床上,就不信你还能跑掉!”
屋外有人小声与旁人耳语:“......二师兄果真暗恋咱们大师兄”
沈云开正在气头上,脸憋得通红,抓起桌上的药碗就砸了出去。
陆杨挑起眉毛,他知道二师弟面子薄,就故意在床上摆出一个悠闲的姿势来膈应对方:“云开,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想法,怎么从前不跟哥哥说?”
说着,还特别主动地把衣领往下拽了拽。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一招,治沈云开尤其有效。
沈云开迅速挡眼,即使从前不知道和师兄泡过多少回“鸳鸯”毒药浴,依然摆出一副非礼勿视的态度,飞快挪动着离开这间屋子:“你这死断袖。钱的事,咱俩一起想办法,你不许再冒险,听见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
第二日大清早,沈云开一脚踹开他尊敬师兄的房门,怒气冲冲地抓过枕上搁的一张纸,字迹混乱,依稀能分析出写字之人大约急着赶路。
白纸黑字:哥哥溜啦么么哒!
沈云开气得将纸揉作一团,又撕碎在床上,看他的表情,像是恨不得把纸吃下去。
“你知道了个头!姓陆的,有种别再回来!”
万丈峰内务府大总管发出一声震天咆哮,惊起林中鸟。
......
离万丈峰最近的白城内,无人注意的黑市口,有两个大白天戴着面纱,生怕让人瞧见本来面目的青年男子,倚着墙正交谈些什么。
胡启明今日瞧上去心情格外好,这人脸上向来挂有三分虚假的笑,郑大乾见惯了,没什么意见。
“城北赵府,一病弱男子,长相俊秀,左眼下有一颗痣,我要他的一对眼珠,可以做到吧?”
胡启明这般衣着体面的富家公子哥儿,嘴里竟也能说出这种话。
任务要求如此清晰,郑大乾没什么想说的。
他点点头,道:“三日内。”
“哎。”胡启明以扇柄托起对方的下巴,看似轻佻的眼神里,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郑兄,前几日还百般不情愿,今日怎么就想开了?不会是你家那未过门的婆娘...问你要金钗玉扇吧。”
出于利益考虑,郑大乾不好当面翻脸,轻轻侧过他的扇子,道:“恕我不能相告。”
哪知胡启明这人最喜欢热脸贴冷屁股,又追着他念叨:“你若要天材地宝,我库房里也有,去店铺里买,总是容易被坑,而我是绝不会坑害朋友的。郑兄,你可以考虑一下。”
郑大乾压根没听,头也不回地跳上屋檐离去。
......
今日是郑大乾许诺之期的最后一天。
他已静静地趴在树梢上三个时辰,目光一直锁定赵府院子里的巡逻兵,几时出巡,有多少人,路线为何,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
包括暗哨位置,武功高强的人有几个,他都一一记下,不敢稍错一步。
他依然没搞懂这府邸的主人到底什么来头,整整三天,只见他出门晒过一炷香时间的太阳,其余全呆在屋内,也不怕生病。
除此之外,更诡异的是,这城北赵府不知是什么来头,竟私下里收集了这么多高手,个个难缠,他昨日就险些被发现。
这样危险的任务,性质又特殊,他本不打算这样急迫地完成,但他一想到临走前师父的叮嘱,还有他亲手照顾大的师弟妹们可能会缺衣少食,他这心里就过意不去。
二师弟也不好哄,若不将这笔钱带回去,他哪来的脸继续吃沈云开做的饭?
他屏住呼吸,连一口气都不敢叹。
终于,月上枝头。
郑大乾好不容易闪进内院,死死贴在墙上,将自己隐藏在阴影处,眼睁睁看着一队巡逻兵从他脸前走过去。
他刚轻轻地动了动手腕,居然就有隐在暗处的一位高手发现了他:“有刺客!”
几支长枪迅速刺了过来。
郑大乾终于可以叹气,他一边念叨着“阿弥陀佛”,一边从怀里掏毒药瓶子,随手丢了毒包几个出去,药效又快又狠,只瞬息之间,几个离得近的巡逻兵便捂着眼睛倒地不起。
陆杨作为施药者,也作为万丈峰这个绝世毒潭的大师兄,蝉联多年炼毒状元的他,常年自己试药,早已练就百毒不侵,这点小粉末压根奈何不了他。
几支弩箭擦着他的身子钻过去,他小心躲闪,还是挨了重重的一下,带有倒刺的箭尖破开软甲,直扎进肉里,锥心刺骨,疼得他脚步一顿,仍不敢怠慢地往一边溜。
一边撒药粉一边跑,竟没有一人能追的上他。
这全部得益于师父的教导。
师父打小就告诉他和沈云开,想要活命,就必须要跑得快,并且每日夹着烧红的木炭亲自追在二人身后,势要将他们二人磨练成为轻功盖世的大侠。
他被夜行衣裹紧的后背疤痕累累,尽数拜那冷血无情的师父所赐。
在这样的摧残下,无论是谁,轻功都会高人一等。
他一路冲进目标的寝房内,将身上被毒烂了的衣服脱下,再简单处理一番带毒的箭,疼出一身冷汗的他稍稍缓了一会儿,才提剑走近床边。
床上的人看似睡着,呼吸均匀。
下一刻,此人便宛如讲梦话般轻盈问道:“......你是谁派来的?”
陆杨对此见怪不怪。
之前杀的每个人,都问过这句话,但他从来不答。
有的时候,他并不知道雇主是谁。就算知道,也没必要和将死之人提起。
床上的人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红血丝,配上他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容,不用把脉,陆杨就晓得他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估计不用他动手,这人也活不过秋天。
他紧紧盯着陆杨,目光粘在他的剑上,半天才挪开。
他断断续续地道:“你杀了我,不怕遭人报复吗?”
陆杨抿了抿干涩的唇,回头从桌上拿了只杯盏,倒了些茶水后一饮而尽。
心想,早知道你这院子里全是纸老虎,用毒就能干倒一大片,老子昨天就该拿你的眼睛去换钱了。
至于报复嘛......是我们这行必须要承担的风险。
床上苍白的人愣了,他颤抖着抬起胳膊,指着陆杨,活像大白天见到鬼:“你......你喝了那茶,怎么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