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溪殷勤无比的说:“公子!我扶您下船上岸吧?”
卫知寒借他的手撑起身子,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船头掏出哨子来轻轻吹了一下。邱溪虽知道这哨子很厉害,但还是一头雾水,生怕待会儿岸上就有人冲下来要打他们。
卫知寒却只揣着袖子作悠闲状。
不多时,山林里惊起一阵飞鸟,一个影子直直往卫知寒所在的船冲过来,飞扑进卫知寒的怀里,整个船身剧烈震荡了一下。
邱溪稳住身子,猛地一抖。
救命!哪来的姑娘非礼公子!
紧接着就听那姑娘大喊:“知寒哥哥!”
邱溪瞪大双眼,满心凌乱。
天啊!
卫知寒接住千思思,无奈道:“男女授受不亲。”
千思思在他怀里摇头,说:“可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我不该向你撒娇?”
“该该该。”卫知寒满口答应着。“所以好妹妹,咱们该上岸去了。”
千思思又抱着他黏了好一阵子才肯下船,邱溪一直呆在旁边不敢出声。直到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个罐子看向咳嗽的卫知寒,千思思才偏了偏头:“诶?这是谁呀?”
卫知寒帕子捂着口鼻咳了好一阵子,简单介绍道:“邱溪,你无数师哥中的一个,没事的话可以拉着他陪你玩儿。”
邱溪摸摸举起了罐子。卫知寒瞥见这罐子,硬生生把咳嗽都憋了回去,无力的扒拉在千思思背上:“你力气大,我不重,背我,快跑。”
见千思思直往邱溪那儿瞟,他就伸手要去捂住小丫头的眼睛,没成想一抬手便嗓子眼,惊天动地的咳了起来。千思思大喊:“知寒哥哥,不可讳疾忌医,该喝药就得喝啊!”
邱溪闻言,抱着药罐子凑的更近了:“公子,她说得对!”
卫知寒苦着脸道:“我好了!”
千思思抢过药罐来强行往他嘴里头倒。
“不行,知寒哥哥,你咳的我心疼。”千思思一本正经道。卫知寒被迫喝了药之后,彻底瘫在千思思背上不动弹了。
“这下你真得背我了。”他说。
千思思憋不住笑了半晌才把他半背半扛的带上了山。卫知寒喝的药都是酒竹特地找来的药材熬制成,入口极苦。
千思思看他实在没精打采,便强行按着人在收拾出来的房间里睡觉,尽管卫知寒表示自己真的已经睡得很够了。直到傍晚该吃饭了,卫知寒才终于得以起身。
洗漱完毕后饭菜已经摆上了桌,卫知寒一口一口享受着连日赶路以来难得的好菜。千思思推开门走进来,往桌上放了一个小酒壶。
“喏,知道你好久没沾过了,我特地跟他们要来的。自家酿的酒,虽然没有皇帝家的好喝,但也很不错。”千思思托着腮看他吃饭。
卫知寒挑出一根鱼刺,指使她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一手捏着酒杯晃了晃,然后抿了一口:“说罢。”
“知寒哥哥,你就去和他聊聊天嘛,我保证!会很顺利的!”千思思“嘿嘿”一笑,非常主动的凑上去给他捶背捏肩,帮他挑鱼刺。卫知寒享受了一小会儿便轻轻按下她的手。
“可是你有想好,该怎么安顿他们吗?”卫知寒问。“安顿下去之后,后续又该如何处理?能否保证他们从此能够一直以原先普通的身份过下去?”
千思思眨眨眼,朝他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知寒哥哥信我。”
卫知寒无奈地伸出食指,戳了戳她额头。“你这丫头啊……好了,出去等我。”
“好嘞!”千思思跑了出去,留给他安静的环境。
待卫知寒吃饱了、洗完脸,戚安恰好忙完事情,背着手跟在千思思后头溜达了过来。他也是刚吃完不久,出来散散步就碰到了千思思,索性直接跟过来。
“知寒哥哥!”千思思跳起来与卫知寒招手。卫知寒裹紧大氅,待脖子被厚厚的绒毛领子围严实了,才对着她笑了一下。
戚安安静在旁看他兄妹二人叙旧,待两人讲的差不多了,才假模假样咳嗽几声,装作夜风冻人。
卫知寒摸了一把千思思的脑袋,向他作了个揖礼:“戚兄”
戚安礼貌回礼:“卫兄弟。”
千思思同二人道了一声之后,就跑去找孟阡玩儿了。戚安朝卫知寒示意,带他到了高处,正好是饮完酒和千思思一起吹风的地方。
“此处风景不错。”卫知寒依旧是帕子不离手,随时可以捂嘴咳嗽。戚安短短笑了一下:“令师妹也是如此说的。”
一说到千思思,卫知寒的眉眼也不免温和下来不少。“思思这丫头啊……自小就被宠坏了。师兄师姐们都疼她,头顶枣子站在百步远给她当箭靶这事儿没少做。师父从不责她,我们也是。”
“看得出来,她的眼神很干净。”戚安往前走了一步,给他挡去了风。“要换到屋里去吗?”
卫知寒谢过他,摇了摇头继续看风景。
“我养在冷宫中二十年,常是卧病在床。有朝一日得见天明,自然不忍再见她也将年少蹉跎于孤山上。”卫知寒手指不觉间搅紧了帕子。“为了于乱世求得一谋生之路,便不得不与群雄争一争了。”
戚安看向他,他便微笑:“因我一己私欲,她才掺和进来。否则,以我们师门的规矩,世人是死是活、是荣光还是烂泥,我们都是不管的。”
戚安收回目光,淡淡道:“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唔……”卫知寒猛地捂住口,咳得狠,待他好不容易停了下来,看也不看就将帕子一点点裹好。戚安眼尖,瞧见了帕子上一点鲜红。
戚安伸手扶住他,又看他面色苍白,问:“我去找你师妹?”
卫知寒抓住他袖子,低声说:“不许!”他喘了口气,把唇边残余的一丝血迹擦干净,将帕子塞进了袖袋里头。
“戚兄,今夜咱们只是来谈天吹风,好吗?”卫知寒直起身子,虚弱道:“我已药石无医了,惟求身边众人安康,世道终得太平。接下来还有很远的路,我不希望受到任何干扰。”
他加重了音,重复一遍:“任何。”
戚安低低长叹一声。
“我这儿还有些珍贵的药材,不管能不能治这病,卫公子带着总会用到的。”他低声说。“还有,我父亲临去前曾交代了我很多事,这些年我都写了下来,公子若……这本手札一定能派上用处。”
卫知寒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多谢戚兄。”
“……如今的梁国,怎么样了?”在去书房的路上,戚安终是忍不住开口问了。“终于问了。我还以为,戚兄并不关心。”
戚安握拳抵在唇边干咳。
“如今的梁国,至少是比十多年前,好上不止一倍吧。”卫知寒放远目光,不知在望哪儿。“我信陛下。”
戚安与他对视,两人都笑出来。
“是了……当今梁皇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位子,既是皇帝,也是百姓的战神。”戚安渐渐收拢了笑意,略带着些恍然的说,“凡在梁国,谁不歌颂?只可惜……”
他也没说“可惜”什么,卫知寒便不问,同他闲聊了些别的家长里短。不多时就到了书房,戚安让他稍坐片刻,自己进到里间去找手札。卫知寒借一点烛光打量着这件书房,东西不是很多,摆放很整齐。看得出戚安很爱惜这些书本纸笔。桌上还放了一盆兰草,旁边是一副未写完的字,临的是《快雪时晴帖》。他正观赏着这副字,忽听得戚安问:“写得如何?”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王右军的字的确不错。”卫知寒笑说。戚安笑而不语,将手上厚厚的本子递给他。“都在这儿了,里头还夹着几张少见的老药方,我待会儿让人把药材送到卫公子房里,还请都收下。”
卫知寒浅浅翻了几页,向他郑重道谢:“戚兄深明大义,知寒佩服。你放心,思思会将山上所有的人都安顿在一个好去处。”
戚安本想说些什么,却见他又开始咳嗽,最后只道:“好了,卫公子还是早些回去歇下吧。”
卫知寒笑笑,起身回房了。
他没在这里留多久,待千思思确定了所有人都愿意下山之后,就收拾好离开了。
临走前,戚安送行。
“山上有多少人?”卫知寒站在船头理理袖子,随意问了句。戚安马上回答:“九百一十三人。除我以外,有八十二个老人,一百七十三个孩子,一百五十四个女子,还有十三个是读书人,七十一个当过兵的,剩下的都是能干活的青壮年。”
卫知寒笑着说:“有戚兄在,大家都会过得好。”
戚安朝他挥手。
“有缘再会。”
无影宝贝似的将卫知寒的折扇揣好,一路往东北走。卫知寒没告诉他走到哪儿去,只说往东北,走官道,还不许跑得太快。好在这方向只有一条官道。
秦飞轩吩咐他一切都听卫知寒的,所以他非常认真地控制了速度。宴文还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路上悄悄问过两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我也不知”。
不过很快,他们就都明白了。
离开卫知寒的第七天,远方官道上隐隐出现了一队车马。无影挥手让身后数十人避开到一边,想等这队人过去了再行。谁知马车里突然窜出一个脑袋,那人一眼就认出了无影,忙让手下停下来,面对着无影道:“小十四原是派你来接的我!”
无影心中缓缓浮起疑问。
那人摇着一柄折扇,细看之下有些许眼熟:“他于别孜时把我的折扇弄坏了,曾说要赔我一把。你可带来了?”
无影动作略迟疑的从怀里掏出来那把扇子,再动作迟疑的展开一看,最后非常利落的下令:“走,回去!”
那人——叫齐奕章的,“哎哎”叫唤道:“无影兄弟!你公子早把你卖给我啦!”
把时间调回到一个月前。
卫知寒趴在秦飞轩营帐里的小桌上发呆,手边摆着那张潮州宝图。秦飞轩看了他一眼,递过去一本兵书。卫知寒随手接过,再随手垫在下巴底下,依旧是盯着那张图发呆。
看着看着,他突然直起身子,眼中发光的看向了秦飞轩。
“怎么?”秦飞轩看回去。
卫知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只说出句:“我想见一下许青山。”
秦飞轩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无声便出去叫人了。卫知寒兴奋地把那张老旧的地图摆来摆去,时不时还看一眼秦飞轩。
秦飞轩又敲了敲桌子,道:“稳重。”
来自于下了水之后各种保证以后会很稳重的卫知寒自己。
卫知寒安分了不少,乖乖坐着等许青山来。好在许青山来得快,解放了他。他到许青山跟前去,只听许青山道:“小逐浪,又怎么了?找我来干什么?”
“文殊大将军!”卫知寒夸张的赞叹着。此刻他嘴倒放得甜了,净挑许青山爱听的说。“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帮点小忙?”
许青山还蛮受用,拎着他后领子放回原位:“说!”
“你有没有旧的地图?最好是几十近百年前的,十年前也勉强行。”卫知寒抓着他袖角晃了晃。
许青山在他身边坐下,问:“要什么样儿的?”
卫知寒想了想,道:“有梁、齐、西南,还有一些周边其他小国。”
“唔……这么多?”许青山略讶异。“不不不!”卫知寒忙摇头,指着桌上的图。“要它们都在同一张地图上的,就像这个一样。最好能详细一点。”
许青山在脑子里头找了一圈儿,说:“帐子里有张十多年前的。”
“成啊!”卫知寒合掌。
此时,被忽略已久的秦飞轩突然开口道:“我有。”
许青山:“嗯?”
卫知寒则立刻凑过去,下巴垫在桌上:“陛下!”
秦飞轩:“江南。”江南应了一声就到后头去翻找。卫知寒“嘿嘿”笑着坐到秦飞轩一边。许青山忍着笑说:“那我就先去了。”
秦飞轩扬了扬下巴,姿态高贵。卫知寒则歪了脑袋对他做再见。
“慢走!”
“看出什么来了?”秦飞轩瞥了眼。卫知寒摇头:“要对一下,才告诉你。”
秦飞轩点点头。
卫知寒在帐子里坐了许久,又拿纸笔写写画画,直到入了夜才恍惚想起自己饿了还没吃饭。江南见他开始收拾乱糟糟的桌面,就轻轻走出去吩咐人弄点吃的来。刚好又看见许青山烤了鱼,连哄带骗的引他送来给卫知寒吃。
“来,小逐浪,吃。”许青山端着烤鱼掀开帘子,把鱼放在了卫知寒刚收拾好的桌面。“没有你不爱吃的东西。我去给你倒点水。”
卫知寒道:“你放了辣!”
许青山:“所以去给你倒水!”
卫知寒轻轻哼了一声。他吃到一半,秦飞轩议完事,回了营帐。
一进去就是一大股辣子的味道,熏得他忍不住的微皱了一下眉。
“好辣好辣……”卫知寒被辣得直吐舌头,脸都是通红的。“水给我一下!你到底放了多少辣啊!”
许青山好笑地把水杯再次倒满,一点都不觉得愧疚:“行了行了,下次少放点就是。”
卫知寒瞪他,伸手去够水杯,却不曾想手上沾了油,杯子一滑,水洒了一半在他袖子上,还有一半洇湿了秦飞轩的书卷。
他便顾不得自己正被辣得受不了,手忙脚乱的拯救书卷。
秦飞轩招手让跟在身后的江南上前去帮忙。
“公子,让奴来吧。”
卫知寒歉意满满,忙不迭给秦飞轩递了杯水过去。秦飞轩坐下,对他说:“继续吃。”
许青山拿帕子给卫知寒擦干净手上的油,把水杯放在离他近的、离书远的地方。
因着怕吵到秦飞轩,卫知寒连吸气也只敢悄悄地。
第二日一早,卫知寒趁人都不注意溜到马厩。他寻到之前骑过的大白马,喂它点草料哄了几句,正要翻上去,忽听得背后脚步声。
是秦飞轩。
“陛下。”卫知寒停下动作,没有半点偷马被抓现行的样子,还对人笑:“怎么啦陛下?”
“去哪儿?”秦飞轩问。
卫知寒歪头道:“西南。”
秦飞轩看着他,许久没说话。天逐渐亮堂起来,卫知寒有些没法子地开口:“陛下,天亮了。”
再待下去就不好走了。
“小心。”秦飞轩叮嘱道。
卫知寒笑着应了,翻身上马,趁着天还没完全亮起来,跑了。
秦飞轩站了片刻,偏头轻喊一声:“无影。”
无影牵过一匹马跟了上去。
日升,云散。
看天边那抹霞光,今天会是个好天气吧。
作者有话要说:开启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