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门欲海边有家客栈，店主名叫孟玄阴。他是个书生打扮的清俊男子，也是第一百七四任孟婆，因为等不到心上人来转世投胎，就为众生熬了八千年茶汤。

苍渊带着一缕魂来找他，讨碗“前世今生”。

和以往的孟婆不同，孟玄阴的茶水花样层出不穷。

比如有让魂魄忘却一切，安安心心转世的普通孟婆汤，有让魂魄了却种种遗憾的前世今生汤，还有很适合殉情爱侣的同心绵绵汤。

淡青色的热汤从指尖冒出，注满茶碗，那缕魂饮下去，再睁眼，回到一间茅屋里边。

这是去灵山拜师的前一天。

正曦从草席上爬起来，看着天边旭日将升，心中无比兴奋。

在一个月前，他还是洗剑池边的花中露，一阵风把他吹到了灵山脚下化为人形，他就住进了这间废弃的屋子里。

他觉得，他是为秦瞻楚而生的。

那个天才剑修千年来日日在洗剑池边练剑，练了多久，正曦就爱慕了多久：真想化成个人，走到秦瞻楚面前，说尽一切心事。

没想到老天爷感怜，他真的有手有脚，能说会跑了。

这一个月来，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一刻不停地练剑。

手执从林子里捡回来的外形很像长剑的木棍，回忆着印象里剑尊的身形尝试挽出几朵剑花，可手腕不管怎么变换力道，就是不像那回事。

心情一下低落万分，他觉得自己练的不是剑，而是笨厨子在学颠勺。

没关系，试一把，兴许剑尊怜他心诚就收了呢？

穿戴整齐上山，眨眼间，他已跪于长明殿中。

座上尊者凤眸微启，神光逼人。正曦瞬间有一种从内到外，从魂到骨，全被看透的感觉。

尊者问他：“剑道难为，入我门者，摒弃七情六欲，方可有所大成，你可愿？”

闻言，心中大恸，但他知道这是修无情道必然的结果。点点头，从此成为秦瞻楚的末徒。

先头一年，宗门内的生活还算风平浪静，虽然师兄们嫌他出身卑微，但也并未过多刁难，直到试剑那天到来。

站在山巅乌金石旁，秦瞻楚双指轻抵正曦眉心，金石乍动，嗡嗡铮鸣。

一晃眼，试剑石上已出现三尺寒光。按理说，这就是要陪伴正曦此生的唯一一把剑了。

可师尊眉头一皱，抢先把剑拾起，长眸瞬间睁大。

“...师尊？可有什么问题？”正曦急于知道乌金石到底给了他一把什么剑。

听说这块上古神石可以感应人的力量，并从洗剑池中为人挑选出最适合的宝剑。

自己本就在宗门里修为最低，排行最末，不想在这件事上也丢脸。

然而秦瞻楚不理他，用大掌轻抚剑身，那道三尺寒光凭空消失。他说：“灵石有误，本尊会再为你寻一把新的。”

正曦惊讶非常，上古神物还能出错？可这话是秦瞻楚说的，他便信了。

“修道者不可心急，你再等等吧。”

“...好。”

这一等便是千年，他成了整个宗门最大的笑话——身为剑尊之徒，却没有一把剑肯为他所用。

一枕槐安，喝了前世今生茶的魂魄如梦初醒。

正曦坐在竹椅上，只觉浑身冰凉。

苍渊问：“你的遗憾便是这个罢，这就是你非要复活秦瞻楚的理由么？那这一次，你可有看清？”

他眼神麻木，无悲无喜道：“看清了，全部都看清了。”

“无妄剑你是的，七情幻境里的上古神魂是你召唤出来的。无情宗最骄傲的人该是你，传承剑尊衣钵的人也该是你，却因为秦瞻楚一己私欲，你成了宗门里的废物，像阴沟里的耗子被人嘲讽折辱，剔去仙根，身饲魔魂……”

折扇在胸前轻摇，苍渊笑道：“我要是你，便夺剑夺命，生啖负我者血肉，踏碎欺我者骸骨，让他们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愤怒与仇恨的火焰烧红双眼，正曦浑身战栗不止。

试金石上那把剑的剑身有两道铭文，也就意味着，他亦有驱使无妄的力量，他是被上天选中的下一任战神。

为什么？

为什么秦瞻楚要欺瞒他？

......

不，师尊不可能是那种人，他要去问个清楚！

抓住苍渊的衣领，他失控大喊：“带我回幽冥殿，我要见他，我要见秦瞻楚！”

苍渊冷笑，眼角的描红猩烈如血：“是你求我给你一个来孟婆客栈的机会，现在真相已明，为何还不死心？”

“用不着你管，让我还魂！否则我砸了这客栈，让六界万万生灵再喝不到一滴孟婆汤！”

攥着折扇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苍渊咬牙，大掌拍向那缕魂，正曦灵台一阵刺痛，回到幽冥殿当中。

穿透胸膛的银白色冷火熄灭，他如离水的鱼儿大口呼吸，直视秦瞻楚颤抖的双眸发问：“我问你，一千五百年前灵山试金石边，我那把剑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苍渊杀你，你为何还完好无损？”

无量战神握剑的手从不颤抖，此刻，逼上正曦咽喉的剑芒却在闪烁。

正曦轻笑，笑声中有千万种无奈。他肩膀完全脱力垂下，面如死灰：“师尊，求求你告诉我，为什么要隐瞒真相？”

一步步逼近无妄，他眼眶酸胀：“因为我只是小小花中露，不像大师兄是灵药谷谷主之子，不像二师兄是司库星君彦锦胞弟……所以我不配？”

钻心的痛楚在胸膛蔓延开来，系统疯狂的尖叫声在脑海中咆哮不止。秦瞻楚额头冒出冷汗，他生生将一切忍住，不说那些羞人的台词，而是尽力维持剑尊的口吻：“身为宗主，我有诸多无奈。”

“无奈”两个字像灵山上的夜风，把正曦心中最后那根已燃至尽头的烛火掐灭。

“咚、咚、咚——”

跪地三拜三叩头，满腔热忱付东流。

直至今日，正曦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洗剑池边对秦瞻楚的每一份爱慕现在都变成耳光，把自己扇得清醒无比。

“师尊，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您。”

无妄随这话音消散，但秦瞻楚仍旧维持着手握剑柄的姿势。胸腔有被烧穿的痛楚，灵台也即将被系统的狂吼冲碎。可他不痛，不听，他只想知道正曦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比业火更诛心的话语。

“我此生不再入灵山一步，不见你哪怕最后一面。无情宗人若敢出现，我必生啖其血肉，嗜尽其骸骨，将其打出六道轮回，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站起来，神识微动，无妄随心易手，剑芒换指原主：“若违此誓，天地同诛。”

于无情宗人而言，夺剑如夺命。秦瞻楚的灵台“轰隆”一声碎裂，系统在瞬间彻底接管身体。

鹤发白氅的尊者身形晃了两晃，仰面倒地。下一刻，烈火焚躯，幽冥殿中发出刺眼的红光。

这道光似有实体，把大殿内的朱红漆柱齐齐拦腰截断。

瓦落木折声震破耳膜，正曦握紧无妄，立刻捏诀撤身。他落于殿外庭院的大铜香炉旁边，看这偌大的宫殿倾塌，扬起如山高的灰色尘沙。

苍渊闻声而来，面色难看至极。他挥扇阻挡沙石，大吼道：“你干了什么！”

“......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对他说话！”

秦瞻楚的嗓音盖过幽冥殿持续倒塌的巨响，他于灰黑色的天幕中步步走出，白发重回青丝。

看着那双凤眸中疯狂的亮光，正曦打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

有种预感，自己从前那个冰冷无情的师尊已经彻底随无妄剑的移主而消散。

万万年来，秦瞻楚的臭脸上做不出半个多余的表情，而仅仅是走到自己面前这十几步，那张清俊硬朗无二的面庞就又哭又笑，一连更换无数种情绪。

长臂抬起，秦瞻楚做了个掐脖的手势，苍渊“嗖——”地，被吸进铁腕当中。

“策划这样大的一出好戏，你一定很累吧？”幽暗的眼底闪出火花，长指“咔咔”不断收紧，他厉声道，“既然这样，不如死了干净！”

“你放开他！”正曦欲上前夺人，可他空有神剑，却无本领，被施了定身咒，完全动弹不得。

眼睁睁看着苍渊被掐断脖子，他失声张大嘴巴。

高大的身躯化为齑粉落在秦瞻楚素靴边，但很快，那堆齑粉自发聚集、收拢，“砰”地炸开一团浓黑雾气。

黑雾消散过后，眼角描红的男人重新出现于面前，他轻摇折扇，悠哉笑对刚刚“掐死”自己的男人说：

“我是唯一一个被无妄剑斩灭轮回道，但却没死的人。换言之，我与天同命。就是帝父来了，也只能一次次把我捏成粉末，却根本消灭不了我！哈哈哈哈——”

快意的大笑回荡在鬼域上空，苍渊眼泪都出来了。

他直起笑弯了腰的身子道：“长绝剑尊把衣钵传给你，然后一剑刺穿了我。我当时就在想，有朝一日你剑心不稳，失去所有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原来就是这样——”

道道金光刺破漫天灰尘，擂鼓声响起，有天宫神官提锁链下界捉人：

“秦瞻楚，你身为无量战神，却难守道心，致无妄移主。昔日剑下魔魂，今已全部转生。六界有此危难，你又该当何如！”

鬼域上苍天将横飞，他们怒目圆睁，纷纷降下魂锁，将罪神缚回云层。

金光收束后，幽冥殿的轰塌声终于止住，然而鬼域中响起了另一种足以把人灵魂震碎的哀鸣。

地府门口排起长龙，直到虚门，直到欲海，直到梦泽，直到灵山。

无数妖魔鬼魂齐悲，世界即将堕入崩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