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荒凉小径上,几只新生的魔物正在游荡。
它们四眼五口,身如豺狼,已经将方圆十里村庄所有生灵屠戮殆尽,可总觉得鼻尖还有袅袅人肉香气。
寻着这股气味在荒山上搜寻,终在一口枯井中发现了漏网之鱼。
“求求你们...别,别吃我!”穿着破布衣衫的女孩在井底抱头痛哭。她小腿上有还未干的血迹,是逃跑途中被枯木划伤所致。
人血的味道刺激着魔物的神经,尖蹄在黄土上紧踩蓄力,它们高高跳起,几道阴影重叠,瞬间覆盖枯井上空。
女孩尖叫一声,闭眼绝望等死。
有光影闪过,“嗖嗖嗖”的疾风破空声之后,几块温热的东西落入井中,吓得人惊厥昏死过去。
“金粟!小心身后!”
又一道光影划过,最后一只四眼五口兽头身分离,大片黑色的污血溅落井中。
正曦把古铜色的素剑收起,然后趴在井口唤了两声,无人回应。金粟把他推开,胳膊变成长长的桂花枝伸入井中,将惨兮兮的人儿卷起带回地面。
给昏死之人喂下返魂丹,正要布施结界时,金粟开口道:“宗主只让我们除魔,没让我们救人。”
“见死不救乃无义之首,你别告诉他就行。再说了,现在地府拥堵,我让这姑娘还魂,不刚好解了府君困苦。”
金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明天才是放魂节,你那时候再拿宗主夫人的架子也不迟。”
“我说了不做苍渊道侣,他休想强迫我!”
结界已成,二人欲走,山脚下凭空出现浩浩荡荡一群白衣青年。他们窄衣窄袖,身形利落非常。
金粟眸光一暗,挡在正曦身前道:“快走!”
话语间,那群人已经闪至身前。
为首的男子剑眉星目,一派少年将军风度。他嗓音清亮,掷地有声:“把我师尊神剑还来!”
“秦瞻楚被夺无妄是他自己无能,泼出去的水哪还有收回的道理?你们无情宗别欺人太甚了!”金粟说完,摇身一变,花树真身显现。花枝结成屏障,格挡住面前柄柄利刃。
有道白影轻松闪过护罩,正曦这下被前后夹击,无路可逃。
他被一人剑指胸膛道:“还记得我这位二师兄么?”
正曦心中冷哼:怎么可能忘记?
自从试剑那日起,他废物的名声就传开了。
这位二师兄彦临,素来喜欢对他处处明嘲暗讽。被秦瞻楚冷待后,彦临就彻底暴露本性,对他屡番施加折磨。
比如,因为他是花中露,就不给他水喝。
比如,因为他偷上灵山巅私自试剑,打扰剑尊闭关,就把他关进宗门戒堂,让他的亲叔叔彦逢随意挥鞭。
后来他被剃仙根,饲魔魂……种种件件,都少不了这位二师兄从中作梗。
他也有求过师尊做主,但自从试剑那日之后,秦瞻楚要么出门降妖除魔,要么闭关修炼绝不见客。宗门大小事务全由长老一人把持,正曦小小末徒而已根本无处诉苦。
“你不是曾经发过誓,要杀尽所有无情宗人么?不如今日就做个了断。”彦临嘲讽道。
数日前,天中忽降神魂锁链,此事六届皆知。可无情宗人怎么也没想到,被抓回天宫等候发落的,居然他们的师尊。
无量战神封号被夺,宗门地位一落千丈,连封神大典上的席位也被帝父尽数收回。如此一来,所有弟子再无任何登神之望。
得知师尊是被正曦坑害至此地步以后,他们日日挑衅合欢宗,就是为了抓住罪魁祸首以报此仇。
可正曦现在背后有苍渊做主。苍渊既是合欢宗主,也是鬼域领主,何其难缠?便只能假装放弃,暗地里寻找机会。
今天好不容易追到这里,他们决计定要铲除正曦。
“无妄剑现在为我所用,你当真敢直面其锋芒么?”
彦临面沉如铁,有千股酸水从腹中往嘴里冒。他不相信无妄剑真的舍弃师尊而去,选了这么个废物作主人。
“曜灵既出,不战不回。你废什么话?”
他手上这柄剑脊镶嵌金光的“曜灵”是上一任剑尊长绝亲自打造的。虽不敌无妄,但也胜过天下其他。
此战避无可避,正曦只好催动法诀:“无妄出鞘,斩尽轮回道——”
没有任何金石嗡鸣或剑光回应他。
因为自从秦瞻楚被捉回天宫的第二天起,无妄就再也不听他的召唤了。
他能感觉到无妄就在心海,可无论怎么唤,它就是不出来,像是沉睡了一般。
无情剑宗有云:剑有魂,非召不出,非主不识,非强不应。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还不够强大。
见人迟迟唤不出无妄,彦临咧起一侧嘴角,洋洋得意道:“我就说此事绝无可能。你若不肯说出无妄剑下落,我就把你捉回去,让你回忆回忆戒鞭的滋味。”
双唇紧闭,正曦双手缓缓凝聚法力;彦临睨眼,曜灵剑尖寒芒更闪。
战事一触即发,腥味刺鼻的黑雾忽然从未知的方向冒出,将山坡上所有人团团包围住。
“噼啪!”
黑雾里闪出两道形如撇捺的银光,它们像长了眼,在人群中穿梭。
“呃——”
穿心的刺痛传来,彦临捂住胸口跪地。抬眼看,苍渊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而正曦却忽然不见踪影。
苍渊右手持一根通体纯银,倒刺生寒的蛇骨鞭,而他的左手,居然握着颗鲜血直滴,“噗通”跳动的心脏。
把那块尚还温热的血肉弃在地上,他叹了口气道:“司库星君当真舍得,用一颗假龙心作障眼法——简直无趣至极。”
蛇骨鞭上升起点点银色冷火,苍渊步步紧逼:“我乃腾蛇,生平最恨龙族。不如我再掏一次,看看司库星君能有多怜惜你。”
金粟真身阻隔住了除彦临之外的所有无情宗众弟子,他们被树枝编就的屏障遮挡住视线,又被黑雾刺激得浑身皮肤如针扎刀挫,已然丢盔弃甲,瘫倒一地,毫无还手之力。
见六界最贵重的宗门弟子竟如此不堪一击,金粟忍不住颤抖着花枝笑道:“堂堂无情剑道子弟,竟连一点点鬼雾都承受不起。秦瞻楚死了的那五百年里,你们每天都在吃干饭吗?”
苍渊应和她:“长绝魂归之前,无情宗就已经徒有其表,帝父也该正眼瞧瞧其他宗门了。”
话音落下,银鞭飞出,被一只素手生生接住。
鞭子力道尚在,被截住后顺势在那掌面上缠了好几圈。
素手的主人轻轻抖下手腕,银白色的长鞭立即随风消散。
苍渊难掩惊愕,两手空空道:“司库星君当真有本事,连玄门之人都能请动。”
六界之中,剑宗贵重,合欢杂大,玄门神秘。
玄门中人皆靠顿悟得道,可能千万年一事无成,也可能一念间参透宇宙。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出鬼没的一群人,就算帝父在封神大典上给玄门留有席位,他们也听封不听召。
只有天地倒悬,万物忧困之时,才会有三两人现身,救洪荒于危难。
除了苍渊,其余人此生皆未见过玄宗道者,纷纷转身看个真切,连倒在地上的无情宗弟子都用剑支撑着身体站起。
“非也,贫道不过偶然路过而已。”
“那就让开,我好替长绝清理门户。”
“施主请息怒。无量战神道心已破,剑下亡魂转世重生。此正用人之际,宗主何必赶尽杀绝?不若化干戈为玉帛,先解众生于困苦。”
玄宗道者微微欠身,她布衣麻履,浑身上下无一丝修饰,跟正曦救下的那个凡人姑娘看上去差不多年纪,甚至身形更瘦弱一点。
众人根本无法把她和高深莫测的玄宗联系起来。
苍渊不听。他手指轮转,召出欢情扇,扇面大展浮于胸前。金粟知道宗主要祭出杀招了,眼中隐隐期待。
玄宗道者微微摇头,轻叹道:“鬼者,怨也。而你难入轮回,甚怨也。若有心放下执念,就跟我回玄门修行罢。”
“去你的玄玄鬼鬼,老子今天就要取彦临狗命!”
话音落下,荒山上先是狂风大作,忽而又降下暴雨,随后是天光风清,红日重新冒出云头。
众人皆被这瞬息间的数种变幻夺去注意力,等再回过神来时,山坡上哪还有苍渊的身影。
这下只剩金粟独自一人面对千军万马,她倒吸口凉气,识趣地缩入土中遁走。
繁花坞上空,一阵风卷雨过,苍渊像只飘摇的纸鸢出现了,缓缓落在花海之中。
坐起身,心脏狂跳不止,他很清楚——除了自己之外,能够直接突破鬼域、魔城、合欢三重结界,将自己信手送回的,只有那一个人。
“啪!”
“嘶——”
后脑勺突然被钝物重击,他翻身而起正欲发火,对上一双比他更生气的眼。
正曦怀抱素剑,大声质问:“你凭什么把我送回来?为什么不让我跟彦临打一场!”
“你打不过他,他可是——”
“那又怎样?打不过是我菜,我认,但你凭什么私自帮我做决定?你这种做法,跟秦瞻楚隐瞒试剑真相一样过分,你俩都不是好东西!”
苍渊牙根开始发疼,他推开正曦,拂袖而去,气冲冲地走了几步,又重新倒回来。
因为他想起来了,明天是放魂节,而他这位宗主,将会迎娶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