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里,苍渊倒回去几步,把人拉着走。正曦不从,撇开手。
把素剑挥得“呜呜”作响,正曦警告道:“我拜入合欢宗是为了修道,可不是为了当什么鬼妻。你背着我暗中算计秦瞻楚,还有脸让我做你道侣?我呸!”
“什么鬼妻?分明是合欢宗夫人。”苍渊不以为意。
“你放屁!我就是死也不屈居人下!”
“我也没说你不能在我之上。”
“你——”
气得牙根生疼,他简直想把这人劈死。
心里火苗直冒,引得肩头上被烫伤的地方隐隐作痛。
这个疼痛使他回想起秦瞻楚被捉走那天。
彼时,他望着云层里的天官神将,久久无法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他手中,是刚从秦瞻楚那里夺来的无妄。
“你与长绝一剑斩我生,一剑斩我死,真够师徒情深的。那我就要让你们眼睁睁看这个世界毁灭,让所有存在都消失!”
只见苍渊立于幽冥殿的废墟之上,五官扭曲,不断指天狂语:“到那个时候,宇宙茫茫惟余我一人...何其快哉——何其快哉!”
这话让正曦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从剑尊复活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简单。
阵阵阴风穿过胸膛,瞬息之间,等待转世的万万魔魂已经从地府涌进鬼域。
地上站满,空中飘满,整个世界陷入阴冷灰黑之中。
正曦简直不敢相信——无妄剑斩灭的不是轮回吗?这些魔魂又是从哪里出现的?
秦瞻楚成为剑尊之后,日日在外奔波,魔城基本都成为空城了啊!
难道无妄斩轮回是假,强行封印才是真?
意识到这一点,再结合苍渊之前的所作所为,被欺骗,被利用的感觉齐齐涌上心头。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在被烫去七瓣莲印记后来找这个混蛋恶魔求助。
懊悔,痛心,仇恨,愤怒......
正曦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无能、最废物、最不可饶恕的蠢货!
热血全部冲上灵台,他握紧无妄,朝碎砖瓦砾上劈去一道道剑光。
等待转世的不少魔魂被这剑光击中,瞬间无影无踪。
而苍渊呢?
他根本不躲,也不还手,仍由无妄把他或是拦腰截断,或是一分为二从中劈开,或是剁成肉泥变成齑粉……
反正他杀不死。
附近的鬼魂都被清空,幽冥殿彻底化为粉尘,可正曦还是没能消灭苍渊哪怕万分之一。
眼底烈火灼烧,他学着秦瞻楚的招式,将两掌在胸前对立,准备祭出鲜血,召唤上古神魂。
而这时,腰上一紧,他被一根树枝卷到空中,然后狠狠掼落于地。
没有任何犹豫,爬起来转头就是一剑,树枝被斩开的同时,伴有惨烈的尖叫。
这个叫声和七情花幻境里,被神火焚烧而死的花妖们声音很像。他清醒过来,看见捂住手臂痛苦倒地的金粟。
黄裙被染红一片,嗓音因剧痛而颤抖,金粟对他说:“你,你先停手......宗主!孟玄阴他撑不住了!”
苍渊像没听见这话一样,仍然仰头站着,等待无妄下一次的降临。
金粟连唤好几声,苍渊置若未闻。没办法了,她咬牙支撑起身体,扑向正曦,带人闪身来到虚门。
站在巨大而古老的石头门上方,正曦满目惊惶。他发誓,他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欲海上空裂出一条巨大的缝隙,从中涌出汩汩黑烟,如同海水倒灌。仔细一瞧,那黑烟竟是无数魂魄叠加挨挤在一起组成的魂流。
里头有人魂,男女老少杂糅;里头有兽魂,飞禽游鱼围困。它们的颜色稍微浅淡些,一看便知是新的。
而其余更多浓黑已成墨色的,是曾经被封印在无妄剑下的魔物。它们龇牙咧嘴,张开血盆大口,还没转生呢,就已经撕咬起新鲜的人魂兽魄。
听金粟说,有一部分魔魂已经转世,它们一出生就渴求鲜血,最先遭殃的便是人界。
正曦见此末世之相,将对苍渊的仇恨暂且搁置,心焦不已地问:“就不能别给它们喂孟婆汤,让地府不许它们转世吗?”
“此计不可。”
书生打扮的孟玄阴不知何时出现在石门之上。他声音无比虚弱地说:“府君没这个权力...更何况世间万物,生死皆有定数,岂是说干预便能干预的。”
随着他的出现,那些原本冲向孟婆客栈的新老旧魂瞬间掉头冲向石门。
正曦想挥剑阻挡,可看见那里头有无辜凡人,只好作罢,由金粟用尚还完好的另一只手结出屏障暂为抵挡。
孟玄阴面色惨白,身体半透明了,看上去已有油尽灯枯之势。
正曦见他如此状貌,心中忧惧万分。他从前在宗门里闻法学道时听说过,地府一众神官当中,除了府君,最重要的就是这位“孟婆”。
诚如孟玄阴所讲,天地因有无数定法而能秩序井然地运转,确实不可勉力强为。
而无数定法中最重要的,就是“生死轮回”四字。
所谓“回”便是重获新生,所谓“轮”便是忘却前尘。
一物的记忆干干净净,则世界干干净净;一物的记忆混沌复杂,则世界混沌复杂。
亡魂喝不到孟婆汤,就全不了“轮回”二字,定法就破了,世界就会陷入失序当中。
“孟婆”汤源于定法,定法万世无穷,若要喝,就得让“孟婆”用灵力将其抽出。
数不尽的冤魂在同一时间找上门,孟玄阴的灵力就算深远绵长,在这种无度的索取中也难支撑。
他一刻也不能歇,颤抖着指尖聚法,将一汪深褐色的茶汤打化成雨从虚门上空撒下。
屏障下的魂魄纷纷伸舌舔舐面颊,可它们意犹未尽,眼神贪婪,全部化身饿鬼,一个接一个,一个叠一个地从虚门脚下往上爬,眼见就要冲破金粟用桂花枝结出的树藩。
“玄阴,把茶汤注入树根,我幻化万千桂花,用花香气让众魂忘却前尘,可行吗?”
没有时间过多思考,孟玄阴立即照做,指尖的灵光已经暗淡到几乎看不见。
“正曦,拜托你用剑暂护我二人,就算伤及无辜也没办法了。”
金粟说完,身子一抖,无数根须从她脚底下冒出,紧紧攀抓石门,吸走滚烫茶水。
桂花妖显出真身,逐渐枝浓叶荫,很快花香袭人。从远处看,金粟成了一树生长于虚门石缝中的顽强灵木。
正曦举剑时刻提防着,然而一团团冥色魂魄真的顿住,它们有鼻子的做出轻嗅的动作,表情瞬间迷茫;没鼻子没脑袋的,愣在原处。
世界像被仙人用法术冻结。天上地下,海面空中,一切淡黑浓墨,皆为缕缕桂花香驻足。
有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欲海上方裂隙里的魂流速度减慢了,三人得以喘息。
金粟还在摇动枝叶,可花香味越来越淡,几乎闻不到了,原本浓绿的枝叶现在也已枯黄。
她不过百余岁,虽一出生就在合欢宗修炼,但终究能力有限。
孟玄阴不再往树根上浇汤,眼里已有水光。他对金粟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正曦也劝她:“我现在就去找帮手,你别再一个人死撑了。”
然而金粟却说:“我相信宗主不会见死不救的。只要,只要再撑一会儿......”
听了这话,正曦气不打一处来,孟玄阴的胸膛更是起伏剧烈。大掌拍向树干,孟玄阴把金粟强行变回人身。
黄衫落入怀中,他把几乎没了气息的人儿扶住,对正曦道:“快把她带回繁花坞,这里的事不用管了。”
这哪儿成啊?他与这两人从前虽没什么交际,但逢此困顿之际,又怎能独善其身?
他问孟玄阴:“情势如此危急,府君为何不派人帮你?”
“叮——叮——”
话音刚落,千万束辉煌金光刺破冥府天际,震人灵台的佛铃声回响长空当中。
黑面红袍的地府神君在云头露出半个身子,而他背后,排布着如壁画仙景般的诸殿佛陀金刚。
整个穹顶,四面八方,皆沐浴佛光。
正曦见此盛景,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另一种不喝孟婆汤,也能使定数不被打破的方法——
涅槃重生。
神罗可涅槃,妖魔可涅槃,唯有人与兽不可。
因为与前四种存在相比,他们不过朝生暮死而已,有何涅槃的必要?
然而,道心中有一语,为“不忍”;佛经中有一语,为“慈悲”。
那些混杂在妖魔里的人魂兽魄,纷纷在这“不忍”和“慈悲”中飞升当空,渐渐消散。
婴孩笑咯咯重回母亲怀抱,雏鸟扑棱棱重回枝上旧巢。
府君在云上拜谢,金光随之黯灭。
原来,不止地府,六界所有宗门弟子,天宫全部神兵将领,都去人界伏除新生的魔物了。孟玄阴要做的,就是守住虚门欲海,等候府君搬救兵前来。
现在没了顾忌,正曦准备用无妄一点点重新封印剩余鬼魂,然而一低头,神剑了无踪影。
他慌得差点摔倒,而这时,心海中传出一声磅礴的叹息,原来无妄就在自己身体里。
神剑在这声叹息后陷入沉睡,任凭正曦怎么呼唤都不出来。
而因无妄暂时拥有的神力,也随之消失干净。
天地倒悬的局势还没得到缓解,正曦看着那些恨不得立刻转世的魔魂头疼不已。
府君落地,先感谢他出手相助,然后向他解释说,冥府只是给鬼魂提供一个定赏罚,分六道的暂时居所,不是他说不让转世就可以不转的。
但也不是全无机会,毕竟轮回也需要时间。
现在只要派人守住魔巢,将新生的秽物扼杀于摇篮之中,事态就不会进一步恶化。
有了这些话,正曦的心安定不少。孟玄阴催促他赶紧回去给金粟治伤,他便乘船离开。
木舟飞速划开水面,繁花坞就在眼前,然而金粟只剩最后一口气。
心急如焚之际,苍渊出现在船头。正曦有一瞬的欣喜——金粟没信错人,苍渊来救她了。
谁曾想折扇在眼前一挥,他立刻失去意识,等再睁眼时,趴在繁花坞温泉池岸边,浑身的法力都被死死封住。
苍渊坐在岸边石亭里,翘起二郎腿对他说:“从现在开始,你不得离开此处半步,什么时候答应做我的道侣,什么时候才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