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瞅见她,神色立刻转阴为晴,嘴里大呼小叫的。
“如意!你可算回来了。”
随后便像倒豆子似的,把大厨房发生的事都说与史如意听。
“沈婆子那孙女杏果,方才跟着她婆婆,到大厨房来了。
杏果想找你,说她过几日生辰,让你得了空给她做几个菜,至少要两碟子荤腥。
还指名要一块你之前给老爷做的羊羹点心。”
香菱撇嘴“呸”了一声,摊开手给史如意看。
“喏,就给了一百个子,那么多个丫头吃……
还不知够不够买菜钱呢。”
杏果在大少爷云璋的院子里做事。
这伺候主子可是件“美差”,比大厨房的活计清闲干净不说,每个月的月钱不少,一百多文应该是有的。
这还不包括主子另外赏下的好东西。
譬如太太曾氏的奶娘李嬷嬷,作派就像是云府的半个主子,身上的衣裳都是曾氏与她的好料子。
若是云老爷出去应酬,曾氏还会留李嬷嬷同她一块用晚膳。
李嬷嬷平日就住正房的后院,屋里还有专伺候她的丫环。
因着得曾氏看重,府里下人待李嬷嬷,甚至比待老爷的千姨娘更热络敬重些。
毕竟那位千姨娘成日吃斋念佛,唯一的大女儿又远嫁常州,多年都不能回府一趟,连云老爷也鲜少去她房里。
便只逢年过节,府里才会想起这位默默无闻的“千姨娘”,太太曾氏会遣下人来,唤她一块儿用膳。
自大少爷云璋去了书院读书,杏果在屋里闲着没事做,便成日在府里晃荡,和人挤着头说闲话。
府里大大小小的丫环,都成了杏果的“手帕交”,见了面都亲热地喊她一声“杏姐儿”。
这次她过生辰,还不得热热闹闹地摆一桌。
“杏果还说,上回冬至她吃了我们的酒……
这回生辰就算回请我们了。”
香菱翻了个白眼,看杏果那假惺惺的慷慨样子,当她和如意很稀罕去似的。
上回如意家遭贼,她眼瞅着,合府上下,就数沈婆子嫌疑最大。
老鼠鼠一窝,杏果是那老虔婆的孙女,成日像只小老鼠似的,神出鬼没,到大厨房来偷吃如意做的吃食。
好几回都把香菱的份给吃了,气得她牙痒痒。
这回杏果有事求上门,给的铜子又少,香菱二话不说,就想把人给打发了。
没成想杏果这丫头狡猾得很,直接把钱丢桌上,一溜烟地就跑了。
香菱急匆匆地把铜子捡起来,再追出去,外头白雪茫茫,哪里还能见半个人影?
忽然瞅到史如意怀里露出的半截绣帕,香菱奇问,“如意,怎地去二少爷院子一趟,你还多了块帕子?”
史如意低头,微笑着将那帕子掏出来给她看。
“是兰芝姐姐送的。”
史如意现下年纪还小,头上只扎两个小小的朝天髻,不戴绢花,手里也不爱拿绣帕。
那些大丫环就不一样了,从身上穿的衫儿裙儿,到戴的绢花、拿的绣帕,处处都有讲究和巧思。
不同的裙衫,要搭配的绢花也不一样。
史如意想起上回家里遭贼,杏果以为她情绪低落,硬塞到她手里的那朵桃红的绢花。
不是绸子料,是细布做的,但看着还算新,样式也精致好看。
这杏果虽然贪吃懒做了些,性子倒还不算坏,不像她婆婆沈婆子。
史如意把绣帕重新叠好,塞回袄子里,随口问香菱。
“杏果可说了她生辰是什么时候?”
“说是初四那天……”
香菱下意识回她,说到一半,才发觉不对,转头,瞪眼看向史如意。
瞬间垮下了脸,老大不情愿地碎碎念。
“不是吧,如意。
你真要给那杏果做生辰啊……”
史如意愉快地拣起桌上那一小吊子钱,在手里掂了掂。
“便给她做罢……
苍蝇再小也是肉啊,不赚白不赚。”
只说是要尝到荤腥,未说是什么肉,省一省,八十个子还是能做的,点心也是顺带的事。
杏果惯是个贪杯的,上回冬至,还未吃菜便醉倒了。
这回自个儿生辰摆桌,她不可能不买酒来吃。这杏果喝了酒醉醺醺的,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要套话最合适不过。
比如问问她,近来沈婆子有没有去典当过啥子好东西……
家中有没有天降横财。
沈婆子最疼杏果这个孙女,若有银子买了好东西,定是先紧着杏果用的。
史如意心中惦念着她爹攒着给她当嫁妆的那块好缎子,她娘温妈妈攒了这么多年的积蓄,甚至云佑送她的那个小巧玲珑的手炉……
是哪个贼人不长眼啃了她们家一口?
待她找出来,必定要像公鸡拔毛一样,将那贼人薅得一干二净。
史如意笑得天真无邪,一旁的香菱却突然打了两个冷战。
……
做过二少爷的晚膳,史如意撑上油纸伞,顶着雪,挎上小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角门出了。
这般冷的天气,西市里冷清得很,连过路人都是少的,更没啥人出来支摊子。
但史如意晓得,祥和斋里的几个人定都是在等着她的。
果不其然,远远一见史如意,罗娘子立刻就笑了。
连忙走出来迎她,嘴上促狭道:“如意,你可算是来了……公公今个儿鸡鸣晨起,就在院子里晃悠了。
三不五时,就跑到铺子来瞄一眼。
连花花都被他呼噜得不耐烦了,这会儿不知道躲哪去了。”
花花是梁婆婆养的狸猫,养得硕大一只,皮光油亮,乃是祥和斋一霸,让方圆百里的耗子闻风丧胆。
因着花色驳杂,又喜钻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便得了这诨名。
花花亲人,上回见史如意第一面,就喵喵叫着,直往她裤腿蹭。
来到院子里,史如意把温妈妈和自个儿的打算,都细细地与他们说了。
“太太有恩,不能不报。
我们娘俩现在还不能出府……”
梁翁听到一半就开始咳嗽,越咳越剧烈,跺脚躬腰,直把肺都要咳出来似的。
史如意连忙补完后面几句,嘴角带上一抹微笑。
“不过,如意愿意拜师,跟着梁翁学点心手艺!
日后就是咱们祥和斋的一份子……
希望梁翁不要嫌如意天资愚钝就好。”
梁翁难掩脸上的失望,梁婆婆瞪他一眼,他这才直起身子,不咳了。
梁婆婆安慰地拍拍史如意的手,却没说话。
收徒是老头子的事,她虽然稀罕如意,也不能替老头子作主。
场面一时有些寂静,不远处,传来花花轻柔的喵叫声。
罗娘子攥着手帕,欲言又止,紧张的眼神在她公公和史如意的身上来回打转。
天井上空无声地飘落雪花,满院子都沾了白色。
史如意咽了口口水,小心地觑着梁翁的脸色,心中有些打鼓。
她垂下头,细声细气地道:“如果梁翁觉得此事不妥,如意也是可以理解的……”
史如意心中失落,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毕竟这与她们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梁翁不情愿,她也是能理解的。
梁翁负着手,又咳嗽两声,这才睁开一边眼睛,装模作样地打量她几眼。
终于不再试图掩饰嘴角的微笑,轻哼一声。
“如意,既是决定了要跟着我老头子学手艺……
怎么还不改口?”
不能出府便不出罢,这母女俩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不比外头那些趁火打劫的泼皮好?
三年五年,他还是等得起的。
便把这点心手艺传下去,祥和斋也算后继有人了。
梁翁此话一出,梁婆婆“噗”一下笑出声,摇摇头,罗娘子也松了口气。
史如意惊喜地抬起头,她机灵,瞬间顺杆子往上爬,甜甜地一连唤了好几声。
“师傅、师傅师傅!”
又唤另外两人,“婆婆、罗姐儿!”
“哎!”
众人都欢喜地应了一声,史如意从竹篮里掏出给梁翁的拜师礼。
这年头,拜师学艺都是要送礼的,以表对师傅的敬重。
最基本的要有芹菜、莲子、红豆、桂圆、红枣以及肉干这六种,温妈妈一早便替她准备好了。
除了那肉干,是史如意自个儿下厨炸的。
从肉摊上买回来一条下五花,肥瘦均匀,用手按压还会回弹,这部位肥肉不腻,瘦肉不柴,吃起来口感鲜嫩。
瓦罐中先加清水香料,把五花肉丢进去,炖上一个时辰入味。
切块后,裹上鸡子和酱汁调成的粉糊糊,入油锅翻滚热炸,直到那猪皮变成金灿灿的颜色。
捞出来咬一口,还在滋滋冒油,那酱汁的香味都渗进了肉里。
皮脆而不硬,肉嫩而有嚼劲,香酥可口,拿来佐酒,或者平日里当小吃,都再合适不过。
史如意上次在祥和斋用晚膳,瞅着梁翁爱吃酒。
她自个儿不晓得什么酒好,便跑到酒楼里,依着云老爷平日里爱吃的那几种酒,每样都买了一小角来。
她看梁翁的神色,估摸着这礼应当是送到了他心坎里。
送给梁婆婆一只福寿瓷瓶,瓶身绘的竹子花草,都是她欢喜的。
另一对真珠坠子,是送给罗娘子的。
她在北市的珠宝铺子,一眼就相中了这对坠子,上头珠子不算大,但圆润有光泽,看着典雅又低调,也符合罗娘子的性子。
罗娘子说这礼太贵重了,本欲推拒。
史如意仰着头,拉拉她的衣袖,劝罗娘子,“日子还长,难道罗姐儿怕外头泼皮缠身,便从此再不打扮了吗?”
又说,“女为悦己而容”。
泼皮敢打坏心思,是欺他们祥和斋弱势无人,和罗娘子打扮与否并无太大干系。
罗娘子眼中闪过异彩连连,她捧着那对坠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梁婆婆也笑着让她收了。
“小如意一片心意……
你这个做人姐姐的,要你收,你便收了罢。”
便连花花也是有礼的。
一串小草鱼,便把花花从庭院中召唤出来了,整只瘫下来,把肚皮敞开给史如意揉。
这几样礼,零零碎碎加总起来,几乎将她这些日子卖花点赚得的银子花了大半。
罗娘子几人待她热诚,掏心掏肺,史如意心中感动,自然投桃报李。
隔日,梁翁便开始教史如意如何做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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