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人群一拥而上,狂乱地尖叫着,拥挤着,冲出那道小小的暗门。
一男一女扶着方才第一个冲出笼子的那个美貌少女,也走出了门。
一个,一个,又一个,很快,最后一个人也爬了上来。
奴隶们男男女女、衣不蔽体地挤在一起,跑出书房,来了了院中。有人涕泪横流,跪在地上朝着玄瑜拼命磕头,有人劫后余生般的大声欢呼起来,扶着那个少女冲出门的一男一女,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相拥而泣。
而那些颜若桃李一般的少女们只是迷茫而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们只是跟着人群被推攘着冲出地牢。她们这些生来就供人玩乐的奴隶,未见过天,未见过湖,未见过花与草。
此时,花园中的花,天上悬着的月,以及院内影影绰绰的假山树影,抄手回廊上挂着精致宫灯都让她们觉得陌生到可怕。
有的女孩子呆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的女孩子蹲下身来惶恐地抱住头,还有的甚至想往地牢的方向跑去。
跑是跑出来了,可是,又能去到哪里呢?
很快,众人的脸上又显出了茫然的神情。
“请问……去哪里,我们可以去...去哪里?”一个不算年轻的女奴茫然地问道,似乎是因为不常说话,声音有些嘶哑,言辞也不甚通顺。
奴隶们把求助的目光看向玄瑜,可是玄瑜也是一片茫然。
玄瑜不说话,众人也不敢动,仿佛还有一个个无形的笼子将他们困在原地,畏缩着挤成一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有一点安全感。压力和疲惫袭来,司玄瑜有些站立不住。
玄瑜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高乘钺到现在还没追过来,因为没必要急,长年的囚禁已经让这些人彻底奴化,孱弱的身体让他们根本跑不远,就算跑掉了,也无处可去。
忽听利器破空之声响起,千万支利箭朝着仿若见光老鼠一般挤在一起的奴隶们射来,玄瑜的双瞳又变成了淡金色,对着那些依然发愣的女奴们大声尖叫道:“快过来!快过来!!”
玄瑜设下了一个防护阵,那些射向她的箭在她十步开外时就像碰到了无形的屏障,在空中漾开一圈圈纯金色的涟漪。
可那些女奴没见过箭,只是眨了眨美丽的眸,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个杏眼雪肤的女奴似乎对园中的荷花十分感兴趣,一出来就一直盯着园中的荷花看。她伸出素白如玉的手,折了一朵半开不开的莲珍视无比地在手中把玩,木偶般精致绝美的脸上也露出了有几分生动的笑。可就在这时,一支利箭来势汹汹,砰的一声射穿了她的头,白花花的脑浆和鲜血四处飞溅,甚至溅到了司玄瑜的鞋上。少女的身体沉沉倒了下来,唇畔依旧还带着那个满足而欣喜的笑,手中的荷花却落在地上,被仓皇哭嚎着跑向玄瑜的奴隶们践踏成泥。
瞬间,浓烈的血腥之气冲天而起,不大的院子里不断传来凄厉的惨叫和哀嚎。利箭刺穿了那些女奴们单薄的胸腹,一箭又一箭,精准至极,狠辣无比。鲜血潺潺而出,在女奴们曼妙而绰约的身体上绽开出一朵有一朵血色的红莲。
终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玄瑜的脑中轰的一声炸开,淡金色的双眼变成诡异的赤金色,苍白而美丽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森寒和恨意。白色长袍早已染上赤红的鲜血,简单挽起的发髻早已在打斗中散开,乌黑的长发无风自动,整个人显得既妖冶又美极。
高乘钺走到院中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瞬间,夺目刺眼的金光倏然亮起,在夜色中亮得人睁不开眼,精准袭来的利箭突然调转了方向,猛地刺向沉稳放箭的弓箭手们。一道又一道的血花轰地炸开。
混乱中,不只有谁叫了一句:“快!再去叫人!去叫术....”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化成月牙状的利刃,割破了那人的喉咙,随即,血线冲天而起。
高乘钺本该去帮忙,但他却只是抱着刀,袖手看着眼前的一切,手不由自主地攀上左眼的疤痕,原来自己的眼睛就是被这样的东西划伤的。
倒是...很美...
突然,一阵冰蓝色的光芒亮起,相较于咄咄逼人金光,那冰蓝色的光显得并不耀眼,而是格外温润而平和,像是山间汩汩清泉一般,让人倍觉清凉舒适。
眨眼间,一个如孤松修竹般的身影便落到了那形如妖魅无人敢近身的女子身旁,只见他轻轻伸出两指,朝着妖冶而美丽的少女的额上一点,刺眼夺目的金光便瞬间消散。
一片混沌中,司玄瑜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温润清隽的一张脸。
司玄瑜眸中的赤金色渐渐消退,变成了浅淡的茶色,清亮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喃喃地问道:“师父...我们..可以去哪里?”
本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白镜尘却瞬间读懂,回道:““往东南方向走,跑到最外层,去天外坊,记住,分开跑。”
闻言,不少奴隶的眼中瞬间亮了起来。
云中城越往外层,越是混乱不堪,云中城东南方向的天外坊更是云骁卫都懒得管的地带。而且,大概是怕黑漆漆的黥印倒了前来光顾的贵人们的胃口,这些养来淫乐的奴隶们身上都没有奴印,天外坊又多是身份不明之人,在哪里藏上一段时间,估计也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冰蓝色的亮光闪过,一扇扇紧闭的大门次第打开,两只纸鹤飞上天空,化成冲天而起的白鹤,弓弦震动声、尖啸的鹤唳声、箭簇破空之声、杯盏落地声、寻欢作乐的贵人们尖利的呼救声,各种各样嘈杂混乱的人声中,那群见光老鼠般的奴隶们,流着泪,哭喊着,四散逃去。
就在这时,一阵白光亮起,玄瑜脑中嗡地一声,身上灵力周转瞬间滞涩。
看来是这悦神台的主人也不是非同小可之辈,察觉了有施术痕迹后,立即启动了汲灵阵,以抑制术者灵力。
热血瞬间下了头,玄瑜也冷静了下来,这悦神台的客人非富即贵,这背后的主人想必更是权势滔天,里面还有个目睹了一切的高乘钺,自己这次,估计给云塔闯了弥天大祸!
玄瑜垂眸看向地面,如同草芥一般的性命被锋利的箭簇收割,美丽而年轻的尸首倒在地上,潺潺鲜血染红了地面。
明明是自己非要逼他们出来,明明自己说了会护着他们离开...
小院周围的抄手回廊上也有鲜血不断流向地势较低的小院,那是方才死在她手下的杀手们。
玄瑜看向自己的手,茫然而迷惑。这是她第一次杀人,而第一次,就杀了这么多的人。
她的脑海里只浮现出两个字:草芥。
奴隶们如草芥般倒在杀手箭下,杀手们如草芥般倒在她的手下。
可是她却并没有任何的快意,混沌的脑海中只余下一片不安与浮躁。
疲惫袭上身体,玄瑜的身影晃了一下,就快要站不住。
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白镜尘虽然没有看着她,但手却在轻轻地抚摸着玄瑜的脊背。瞬间,玄瑜的心便安定了少许。
这时,只听嗖嗖声响,比方才还要多上数倍的箭矢破空而来,高乘钺微微皱了眉,汲灵大阵已开,术者不能施法。虽然白镜尘剑法无双,但应对这种情况一个人,一把剑,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高乘钺不自觉地看向司玄瑜,脸上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忧意。
霎那间,一阵冰蓝幽光闪过,空中闪着寒光的羽箭顿了下来,随后啪的一声被无形之力尽数折断,如蝗雨般纷纷坠地。手持羽箭的弓箭手们被一阵猛烈的气浪击中身体,瞬间尽数倒地,昏迷不醒。
白镜尘静静地站在断箭和尸首之间,目光从奴隶们逃走的方向看向高乘钺,向来温润的目光染上寒意,淡声开口道:“人我带走了。”
高乘钺自知不敌,笑了笑,做了个请君自便的手势。
白镜尘又道:“当年澹陵米案一事,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出当年一样的选择,若是你对我有恨,直接来找我。”
高乘钺一脸理所当然,笑道:“找你有什么用,我可打不过你。那丫头又蠢又爱逞英雄,我不找她找谁?”
闻言,白镜尘向来温和的脸也染上薄怒,顿了片刻才道:“那日你母亲的事,并非我指使,乃是白家人为报复你劫走子攸和子衿所为。”
闻言,高乘钺垂眸,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白镜尘不动声色地将司玄瑜往身后又护了护,淡声道:“可若再有今日这种情况,也就别怪我对你母亲不客气。你母亲与你,是重要的人;玄瑜于我,也是重要的人。”
高乘钺瞬间脸色一变但高乘钺什么也没做,只是警惕地按住了刀柄。他听懂了白镜尘的警告,也深知曾经以一己之力控住白家这个庞然大物的人,绝非表现出来的那般云淡风轻,不染尘俗。这个人,周旋在术士力量和皇族、世家之间十余年,硬生生撑起了摇摇欲坠的云塔。
他的警告,绝非儿戏。
“玄瑜,我们回家。”
“嗯”
“高乘钺对你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
“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懂了吗?”
“嗯...知道了。”
“玄瑜啊,你溜出云塔来做什么?”
“我...我来买紫苏梅子。”
“你买的东西呢?”
“还没买到呢。”
“走,师父给你买。”
“嗯!”
“有没有受伤?”
“有,手擦破了皮。”
“那回去后找空青大人给你上药。”
“好。”
“累不累?”
“累。”
“那师父抱你?”
“不要,我要师父背。”
“好。”
“师父,我这次是不是给云塔闯了大祸?”
“嗯...还好。也不是...很大,师父还能解决。”
“回去后老头子是不是又要用扫把打我了?”
“这次不会。”
“为什么?!”
“不问缘由地对你加以责罚,本是封离老师不对。”
“哼!”玄瑜哼了一声,又问:“那师父已经知道缘由了?”
“嗯。君太傅已经告诉我了。”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司玄瑜仰起头,边走边问,“那师父觉得我说错了吗?”
白镜尘意料之外地沉默了半晌,才回答:“师父不知道。”但很快又补充道:“但是若是师父在场,也会和玄瑜一样做。”
司玄瑜却满意地笑了起来,道:“既然师父都会那么做,那大抵我是没错的,就算错了,也不会错到哪里去。”
白镜尘看了司玄瑜一眼,又揉了揉她的头,眼中满是爱意和怜惜,又道:“玄瑜,你懂不懂仗势欺人?”
“啊?我不是很懂。”
“就是以后你遇到了事,可以把为师的名号报出来,在云中城有人想欺负你,也要考虑下。”
“师父,不用了。”
“为何?”
“因为我很强。”
白镜尘又说:“可玄瑜,每个人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哪怕是再强的人,都有需要有人拉一把才挺得过来的时候。”
“可是我没遇到,我身手不错,还会术法,没人欺负得了我。”
“呃..好吧”
“而且师父,你说的和君太傅说的完全不一样”
“君太傅他说什么了?”
“他说以后千万不要对人说他教过我。”
“呃...”
“但我不讨厌他,因为他经常提起你,他说你哪里都好,我也这样觉得!”
“嗯...玄瑜也很好!”
“师父,我不要仗势欺人,我要成为那个势,以后要成为师父一样的守护云塔守护西陵守护天下的大英雄!”
“...”
直到二人的声音隐不可闻,高乘钺才对着暗处一个灰袍人影道:“大人所命之事,我已办到,还望大人也践诺。”
灰袍人点了点头,身影隐入暗处,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