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嘈杂，喧声四起。

现在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分钟，工人们谈性正浓，各种对话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宛如巨浪侵蚀海岸，一阵又一阵地撞击着连轶的耳膜。

连轶的眉头紧紧皱起，正打算找个角落抽烟，就看见谢晨天在远处挥手，一脸兴奋地招呼他过去。连轶只好忍住不耐，快步走到他身边。

谢晨天一把揽过连轶的肩膀，八卦地问道：“轶哥，刚刚那是你谁啊？”

连轶冷淡道：“叔叔。”

“可以啊！”谢晨天轻轻撩了一下盖在左眼上的斜刘海，语气夸张道，“你老家不是在北方嘛，才来半年就找到了个亲戚啊。”

“别乱猜。”连轶皱着眉将谢晨天的手拉下，“只是我爸的朋友。”

谢晨天又把手搭回去，嬉皮笑脸地说道：“得嘞，他找你啥事啊？给你介绍对象啊？有妞给我也介绍一个呗。”

“快走吧，等等要被催了。”连轶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推开他便径直朝里走去了。

谢晨天也没生气，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了。

时间一到，流水线立刻开始运转。

机器如同一只狂躁的野兽，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麻木，仿佛沦为机器的奴隶，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连轶的眼神中充斥着疲倦，他长得好，即使佩戴口罩，身着工作服，浑身也萦绕着和工厂格格不入的气氛，但即便如此，他此刻也深陷在这个沼泽中。

工厂十二点整下班，厂里有一个小食堂，但菜色少味道差，大部分工人更倾向于选择去附近的快餐店解决午饭。在快餐店，十元可以买到三个素菜，十二元可以买到一荤两素，价格不算贵，吃不饱还可以续饭。

连轶离开厂里后，没有去快餐店，而是径直走向了路边一家卖热干面的餐车。他不喜欢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路边摊的氛围更能让他呼吸。

陈阿姨满脸笑意，在烫面的间隙和连轶打了声招呼：“小轶啊，下班啦。”

连轶眼里带着暖意，低声道：“一碗大份的。”

陈阿姨热情地应道：“好嘞，阿姨等等帮你收拾桌面，你先坐一会儿哈。”

连轶坐在红色塑料椅上，一边擦桌子，一边道：“没事您先忙吧，桌子我自己擦一下就好。”说着，他把上一桌吃剩的碗筷移到旁边，又抽了一张面巾纸，把桌子仔细地又擦了一遍。

这一年多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摊子吃，和陈阿姨已经很熟悉了，他家的热干面量大还便宜，大份不另外加料只要五元，吃不饱能续面，陈阿姨还会另外给他一碗面汤。这样一顿，已经足够让连轶恢复上午被机器榨干的力气了。

吃了那么久，说不腻是假的，但长期的体力劳动，已经让他已失去对味道的追求，吃饭只要能吃饱就行。上午吃不饱，下午就集中不了注意力，流水线上的活都是高精度的，一不小心就会弄伤手，一受伤就要医药费，这些都是他必须避免的额外开销。

＊＊＊＊＊

从厂里跑出去后，林怀钰在人烟稀少的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他跑得很快，实际上并不知道该去哪儿，最后脑袋一转，决定去找方宇。

方宇是他的高中死党，原本也住在开发区这块儿，后来他爸妈为了节省方宇的上下学时间，专心备战高考，便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

林怀钰没有骑自行车，直接徒步走到了市区，一路上都在想着要去哪儿玩，好不容易走到方宇家楼下，却被方洪告知方宇去上补习班了。

林怀钰心中失落，但上午难堪的场景还存在于脑中，无论如何，他都还没准备好回厂里，想了想，只好退而求其次，跑去街上逛了一圈。

临近中午，林怀钰累得浑身都是汗才终于决定返回工厂，等到快到工厂时，他口渴难耐，正要去路边便利店买瓶水，脚步又瞬间犹豫起来。

此时，便利店门口正蹲着一只高大威猛的土狗，它见到林怀钰过来，立马站起身吠了几声。

林怀钰小时候被狗咬过，本来就有阴影，瞬间浑身僵直，吓得在原地不敢动弹，他看见大黄又朝前踏了两步，连忙转身奔跑起来，大黄见状，像吃了兴奋剂一般，在后头追得异常猛烈。

一路上，林怀钰跑得飞快，完全没有休息过，接连拐了好几个弯儿才终于甩掉那条土狗，但原本不多的力气也已经全部耗尽了。

他靠在墙壁上不断喘气，衣服和刘海几乎都被汗水打湿了，脸色也苍白得像张纸，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狼狈。

他恨恨地踹开路边的石头，正当厌世的时候，一个挺拔的身影瞬间让他雀跃起来。

连轶正背对着他，坐在街边的小摊上，明明只是一个简陋的环境，却好看得像一幅画。

林怀钰潜意识里想要更靠近一点，但想到早上尴尬的独角戏，脚步又退却了。他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心中苦涩，要不还是偷偷摸摸地离开吧，也许，他们两个根本就没有可能。

林怀钰垂下眼睛，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他本来就是个懦弱和胆小的人，早上的搭讪已经花掉他所有的勇气了，而且他明白，在这个小城市里，两个男生根本不可能得到祝福。

但真的要放弃吗？甚至连朋友也做不了……林怀钰痴痴地盯着那个背影，心里又纠结又难过，只要一想到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连轶成为恋人，就难过得再也笑不出来。

他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走上前了。

他真的还是很喜欢连轶，哪怕他们的生命只能短暂地交汇一段时间，这点记忆也足够他甜蜜一辈子了。

“没事的，没事的。”他低声鼓励着自己道，“不要怕呀，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上前说个话而已，没什么。”喃喃着，他又摸了摸平平的肚子，自言自语道：“那就一起吃个饭吧。”

想到这儿，他突然想起自己没带钱，于是急忙翻了翻口袋。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很幸运地找到一张又老又旧的五十块钱。

确认有钱后，林怀钰对着玻璃门整理好着装，随后走上前一屁股坐在了连轶对面。

连轶愣了一下，表情瞬间冷下来了，

林怀钰尴尬地笑了笑，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好巧啊，你也来这儿吃饭吗？我看旁边座位上都有碗，就和你坐在一起了……”

连轶脸色阴沉，手上随意摆弄着一次性筷子，对林怀钰的搭讪完全无动于衷。

林怀钰却在开完头后，瞬间觉得没那么恐怖了。他大起胆子问道：“你吃什么呀？吃热干面吗？其实他们家的小笼包也好好吃的，要不我点一笼，咱俩一起吃好不好？”

林怀钰的眼睛很大，认真说话时，圆圆的眼睛明亮又清澈，声音很温和，明明是个男生，说话却莫名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连轶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随后冷冷地看向远方，直接装作没有听见。

林怀钰见连轶没有开口，便自作主张地招呼了一声：“阿姨，我们这儿要一笼小笼包，再要两碟醋，然后加一碗热干面，面条下半份就可以啦，谢谢阿姨。”林怀钰笑起来很讨喜，陈阿姨笑眯地应了声好。

包子从出摊后就一直放在锅子上热，所以出餐特别快，陈阿姨走到桌前放下包子，笑着对连轶眨眨眼睛，连轶皱了皱眉头，知道她误会了。

其实也不能怪陈阿姨，这么久以来，她从来没见到连轶有什么要好的工友一起吃饭，他永远都是独来独往的，看着十分孤僻，陈阿姨常常会忍不住会心疼这个孩子。今天好不容易见到连轶带了一个朋友。她心中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林怀钰迫不及待地从塑料桶里抽出一双筷子，他拆掉包装，迅速夹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包子冒着热气，溢出的汤汁烫得林怀钰直哈气，他忍不住想吐出来，但想到连轶坐在对面，还是硬着头皮把它咽了下去。

这一下却把他胸口烫得生疼，虽然他面上依然故作镇定，手中却忍不住拍着胸。

待林怀钰缓和下来，连轶依然没有提筷子的打算，林怀钰忍不住问：“你不喜欢吃吗？”

连轶语气冷淡道：“不喜欢。”

林怀钰只好沮丧道：“好吧，你不吃我吃，可不能浪费了。”他狠狠把包子一个又一个塞进嘴里，发泄般地大口嚼着。

味道还是很好，但他很不满意，再好吃有什么用，连轶又不喜欢。

在一笼包子即将消灭之际，热干面也端上来了。林怀钰的食量很小，吃完只觉得胃里很涨，其他再也吃不下了，但为了给连轶留下好印象，他还是尽力把面条往嘴里塞。

连轶完全没有在意身旁的林怀钰，低头快速吃面，他吃得很大口也很斯文，相比之下，林怀钰嘴边沾了满满一圈酱汁，吃相简直粗鲁。

林怀钰艰难地咽下面条，直到实在吃不下了，才偷偷看了一眼连轶，随后对陈阿姨小声说道：“阿姨，可以给我一个塑料袋吗。”

“当然可以。”陈阿姨笑着递过来一个袋子。

“谢谢阿姨。”林怀钰耳根通红地接过了，然后快速把剩下的一大碗面打包起来了。

连轶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连头都没抬一下，这也让原本不好意思的林怀钰感到一阵挫败，他其实还想继续待一会的，但担心连轶吃得不开心，还是决定离开了。

“我……我走啦。”林怀钰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在路过陈阿姨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又停了下来，对着陈阿姨小声说着什么，等到阿姨点头，他才弯起嘴角，快步离开了。

在林怀钰走后，陈阿姨从卤锅里打了一个分量十足的鸡腿朝连轶走来，随后笑眯眯地盖在他碗里，“你这朋友叫我装个最大的鸡腿给你，还帮你一起把面钱了呢，你可要好好吃啊，还有啊，他给了一张五十块就跑了，你改天把剩下的钱还他，我这点东西可要不了那么多。”

连轶看向鸡腿，不住拧紧眉，“不是朋友……您别把五十块破开了，我找机会还他，直接把我和他的算在一起吧，我一起付了。

陈阿姨贼兮兮地拒绝道：“这我可干不了，反正我把钱给你，你自己算啊，人小伙子心疼你，请你吃肉呢！你现在还在长身体，身高指不定可以再长，天天吃面可不行。”

见连轶还要拒绝，她又“哼”一声，假装生气道：“你自己不关心自己，别人可关心着呢。”

连轶有些无奈，只好接过零钱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