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已经一点多了，工人们很少会在街上闲逛，大多直接回厂里了，他们每天的任务都很繁重，如果迟到就要接受惩罚。

林怀钰告别连轶后，纠结了半天还是打算回家，虽然很害怕林权，但林怀钰猜测林权应该待在办公室，家里大概率是没人的。

进入工厂后的一段路程，林怀钰总感觉有几个工人聚在一起对着他指指点点，他虽然很不舒服，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流水线上的日子总是千篇一律的，工人们能够谈论的大多与工厂相关，林怀钰作为厂长的儿子，只要一出现就会激起一点小浪花，被谈论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有不去在意。

林怀钰上楼后，悄悄地打开一道门缝，正打算试探一下，便直直地对上林权锐利的眼神。

“午饭在外面吃的？”林权一看到林怀钰手里的面，就知道林怀钰在外面待到中午。

林怀钰心虚地“嗯”了一声。

林权瞬间竖起眉头，大声说道：“整天出去鬼混，难怪成绩一直不上不下，以后没做完作业不准出门！你下午就给我乖乖待在家里，晚上我也不管你了，自己吃中午的剩饭吧！”说完便揣着钥匙，反锁家门离去了。

林怀钰愣愣地看着铁门，随后用力地坐在沙发上，感觉胸口堵得难受。

林权以前从来不在乎他在外面待多久，他独自住在市区的时候，想几点回家就几点回家，根本没人过问。然而，自从他搬来工厂后，林权似乎意识到他快要高考了，开始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对他的管教也越发严厉起来。

林怀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想到今天可能没办法再见到连轶了，便有些沮丧地低下头，他真的很想见到连轶，真的很想。

另一边，连轶在回到工厂后，感到精神有些困乏，他走到水池洗了把脸。洗脸间隙，耳边传来一阵阵工人的议论声。

一个尖嘴猴腮的矮个男人笑着说道：“这小少爷长的真不错，那皮肤白的呦，哈哈哈哈。”

“呵。”站在一旁的陈志峰嗤笑一声，“儿子小白脸一个，爹却是个黑了心的。”

另一边的林浩熊听了，也附和道：“那可不嘛，这两个月工资到底啥时候结啊？我都快没钱上网了，林老板咋这样做事啊？！”

“害，等着呗，实在不行等工资发下来后，俺们再去别的厂找份新工作。”

“嗤，你当工作那么好找？！”

“不好找也得找！妈的，每个月就这点工资，强度又大，姓林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小声点，别被听见了。”

“那又怎么样？老子就要讲！”

……

工人们说的话越来越难听，连轶关掉水龙头，面无表情地甩掉手上的水，径直走开了。

他不在意工人们对林权的看法，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这些底层的蚂蚁连生存都是问题，有什么立场共情资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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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线旁的日子，在重复中慢慢逝去，等到连轶正式下班时，夜已经很深了。他眼神空洞地走到水池边，仔细把手洗干净后，站了很久才渐渐缓过神来，然后抬脚朝工厂外走去。

每个厂的规定都不同，他们厂白班八小时，晚班四小时，晚班一般从六点半上到十点半，采取自愿原则，赚的是加班费，每小时工资比白天多一倍，因此大多数工人都会留下来加班。

工厂有安排集体宿舍，十个人一间，环境很差，墙上到处都黏着黄印子。工人们平常也没什么其他的娱乐活动，就喜欢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宿舍内也常常发生冲突，还有些年轻人喜欢在深夜和对象打电话，每到睡觉的时间，呼噜声和说话声并进，扰得人无法入眠。

连轶刚进厂时也住了两天员工宿舍，在连续两天睡不到五小时后，他还是决定一个月多花三百块在外面租一间房子。

夜晚的街道静悄悄，零星的路灯点亮了空旷的街道，给整个城市带来神秘而沉静的氛围。

连轶慢悠悠地骑着电动车，花了二十分钟才到达小区楼下。他把车停靠在街边，随后沿着昏暗的小路，慢慢走回自己狭小逼仄的出租屋，它虽然破旧，但却是他在这个城市避风挡雨的家。

他先去走廊的公共水管打了五毛钱热水，随后提着桶走到屋外的阳台，阳台很小，除了齐腰的水泥围墙，没有任何遮挡。

萧瑟的风呼呼吹着，连轶脱掉上衣，露出有力的腰肢，他打了一勺热水浇到头上，水流顺着身体的线条流至脚底，涌出一阵雾气，风一吹，热水迅速蒸发，给身体带来只有刺骨的寒冷，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颤抖，表情依旧平静。

每天回到出租屋，不管有多累，连轶一定会认真洗一遍澡，因为只有被水冲刷过一遍，他才会感觉自己重新变回了人。

洗完澡后，连轶把衣服洗干净，随后回到房间，打开桌上的啤酒，仰头猛灌了一口，因为喝得很快，一些溢出的液体顺着脖子往下直流。

他抬手抹了一下嘴，放下酒瓶，转身朝床走去，前进过程中，却突然被一阵尖锐的触感扎得后退一步，他低头看去，是一本高三数学教材。

就在这一瞬间，连轶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用力把书本踢到阳台，任由未干的脏水把它浸得稀烂，变成一摊恶心的烂泥。

窗外的风呼呼吹着，连轶疲惫地倒在床上，随后缓缓闭上眼睛，掩去眼底的迷茫。

这一天的工作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那些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别再做那些天真又自私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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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三个小时的拼搏，林怀钰总算把作业做完了，他在感到轻松的同时，又有那么一点儿愧疚。因为他做得很敷衍，例如英语的完形填空都是随便填的，他们班英语老师一向不检查作业，因此，即便乱写也不会被发现。

他只是对林权感到愧疚，林权虽然没有太多时间陪伴他，但一直很舍得为他的学习花钱，从小学到高中，林权为他报了许多补习班，尤其是英语方面，花了有十几万了。

在林权看来，安城这几年的外资越来越多，他们工厂未来肯定要重点发展外贸的，林怀钰作为接班人，不掌握一些英语技能实在说不过去。

可是林怀钰没说出口的是，他不想一辈子守着这个厂，他想从事美术相关的行业，但他也知道，这种话一旦说出口，必定会让林权伤心。于是，他只好把梦想默默埋藏在心底，再把那些画小心翼翼地藏在衣柜底部，避免被林权发现。

林权是苦过来的，他没有很好的出身，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过着艰辛而朴实的生活，他原本也该这样，直到妻子离开后，才带着年幼的林怀钰来安城闯荡。他既没钱也没势力，经历了无数的艰辛，才建成了现在五百多人的工厂，可以说，这个工厂就是他的全部。

在林权打拼的同时，林怀钰也在跌跌撞撞地长大。林权是一个既粗糙又大男子主义的人，虽然本质上是爱林怀钰的，但这种爱太沉默了，没人给予林怀钰直接的关心和爱护，也没有人告诉他如何面对爱情、友情和性上的迷茫和困惑。

渐渐的，林怀钰学会了独立，学会了隐藏自己的脆弱，但心里始终有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直到见到连轶。

林怀钰出神地看着窗外，默默压下紊乱的思绪，随后继续埋头写起作业，直到繁星点点，他才收拾好桌面准备洗漱。

走进浴室后，林怀钰打开花洒，任由温暖的热水淋在自己身上，感觉所有疲惫都被驱散了。

他走出浴室，仰面躺在床上，在眼神放空之时，突然用手胡乱地在枕头底下摸来摸去，片刻后，掏出了一张素描画。上面是连轶的侧脸。

林怀钰眼神痴迷地看着这幅画，不知不觉又想起第一次和连轶见面的时候。

那是一个周末，林权为了激励林怀钰好好读书，提前把他叫来工厂体验工作的辛苦。

林权想得很美好，林怀钰却完全没有被激励到，心里感觉既生气又委屈。他一向娇生惯养，吃不了苦，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林权又开始唠叨起来，林怀钰只好扯了个谎，偷偷溜出去了。

因为是饭点，车间里空无一人，林怀钰散漫地走着，正觉得的无聊，突然看到路中间一本黑色皮册子。他走过去捡起册子，注意到它斑驳又破旧的外壳，眉头微皱，正思考如何找到失主，“唰”的一声，几张画掉在地上，他连忙低头，眼神却仿佛被一股力量定住了，再也无法动弹。

纸上画着各式各样的图案，有树枝、叶子、海浪，还有未完成的人物轮廓，它们线条流畅，色彩饱满，洋溢着无穷的力量和生机。

林怀钰痴痴地看着，感觉呼吸都似乎变得缓慢起来……真的太好看了，他甚至想偷偷把它们藏起来，不让旁人窥探。但他也明白这本画册对主人的重要性，只好小心翼翼地捡起画纸，重新夹回画册，站在原地等待主人回来。

十分钟后，一个身材高大清瘦，长相异常俊美的少年匆匆赶到现场，他的嘴唇紧紧抿着，脸上没有表情，一双深邃的眼眸凌厉又冰冷，只有在看到林怀钰手中的画册，才渐渐缓和下来，他低声说道：“谢谢，我找了很久。”

林怀钰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喃喃说道：“不客气……”

少年挑了挑眉，“可以给我了。”

林怀钰的脸色瞬间红透了，慌张地把画册递给他，然后小声说道：“真的很好看。”

少年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接过画册，没有说话便直接离开了。

林怀钰却依然站在原地，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少年离开的方向。他想，怎么主人更好看啊。

就像是清风拂过，他的心里泛起一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