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高悬在空中，林怀钰掐着饭点，准时蹲守在大门口。

一到十二点，工厂就好似被捅破了的蚂蚁窝，涌出黑压压的人群，林怀钰踩在台阶上四处张望，只一眼就找到了连轶，他的嘴角忍不住浮现笑容，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挤到连轶身边。

在喜欢的人面前，林怀钰的表情不免有些拘谨，整个人都有些局促不安，他轻轻问道：“连轶，你要去吃饭吗？”

连轶眉头微皱，眼神中透露出厌烦，冷声道：“别跟着我。”随后径直走出工厂。

林怀钰被连轶冷漠的态度刺得浑身一僵，但眼看着让他越走越远，还是紧紧追了上去。

下班本来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候，但大部分工人都紧绷着神经，走得飞快，密密麻麻的人群在工厂门口挤成一堆，让人感到压抑和窒息。

林怀钰被挤得喘不过气，但目光依然紧紧黏在连轶身上，连轶出厂后没有顺着人流走，他的步子又大又快，林怀钰努力才能跟上。

最终，连轶在一个面摊坐下，林怀钰其实早就猜到了，毕竟他已经观察他很久了，他的日常轨迹以及那点不明显的喜欢，他都知道。

林怀钰愣愣地站在远处，想到连轶的疏离和冷漠，步伐也变得有些犹豫，但片刻后，他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默默坐到连轶对面的椅子。

连轶抬眼瞥了一眼身旁的人，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心中的厌恶已经快控制不住。他正打算赶林怀钰走，忽然又想到昨天的五十块还没还他，还是停下了动作。

罢了，先由着他，等还完钱便立刻划清界限，连轶烦躁地想，他虽然待人冷淡，但从来不会出言恶意重伤他人，可如果能摆脱林怀钰的纠缠，他不介意说出一些难听的话。

林怀钰的眼睛低垂着，他小声道：“连轶，你不要赶我走了，我也还没吃饭呢。”

他在余光中瞄了连轶一眼，又结结巴巴道：“最、最近上学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我爸爸忙，没时间听我说，我讲一些给你听可以吗？”

连轶始终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态度，眼神淡漠地望向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林怀钰只当他答应了，强忍着紧张，开始缓慢地说起一些琐事。

他所说的事情大多都很无聊，无非就是自己做错作业被老师查到啦，实验班有人翘课上网被抓了啦，又或是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有一款奶茶特别好喝之类的，但连轶听着，眼神却越发空洞起来，仿佛思绪飘荡在另一个世界。

这些事情……好像已经离他很远了。

他心中忍不住泛起一阵苦涩。

可明明，也才一年多而已。

连轶心中就像一片荒芜的废墟，他静静听着，出乎意料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林怀钰。林怀钰见他愿意听，说的就更加起劲了。一时间，一个人心不在焉，一个人喋喋不休，

说了好一阵儿，林怀钰才有些尴尬地停下来，他不自觉攥紧手指，小声问道：“连轶，你是不是不喜欢听呀，那要不……我说些其他的？”

连轶神色淡淡的，没有回答。

林怀钰却轻轻笑了一下，“没事的，那我多积累一些，下次再和你说一些别的……对了，你应该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我叫林怀钰，我爸爸是林权。”

话音刚落，连轶眼中戾气一闪，心中泛起恶心，他是打算用林权威胁自己吗？

林怀钰见连轶面色冰冷，紧张地顿了顿，下一秒，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有些不妥，急忙补充道：“我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我没有恶意的，虽然不是工人但也住在厂里，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见到的……所以，我们能做朋友吗？”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连轶，连轶的脸色却没有任何表情，无情地吐出一句话，“你很缺爱吗？”

林怀钰心脏一拧，脸色苍白片刻后，笑着说道：“不缺爱呀，只是觉得你人很好，想和你当朋友，你要是不正面回答，我就当你答应啦。”他满脸自然，像是没意识到气氛的尴尬。

聒噪间，陈阿姨终于把热干面端上来了，连轶仍旧吃得大口又斯文，林怀钰却很不专心，他总是用余光偷看连轶的动作，同时也在心里暗暗想着，连轶那碗做得一定比他的好吃，不然他为什么会这般心痒难耐，恨不得当场抢过来。

连轶吃饭速度很快，在林怀钰磨蹭的时候，已经吃完三分之一了，林怀钰心中焦虑，立马大口吃起来，还没有十分钟，一顿饭就结束了。

回厂的路上，林怀钰亦趋亦步地跟在连轶身后，他恍惚地看着连轶的背影，心中既酸涩又甜蜜。原来，仅仅只是这样走着就很幸福了。

他脑海中翻涌着各种思绪，走神之时，却忽然连轶一把拉进了怀里，他双目微微瞪大，才反应过来，刚刚有一辆车贴着他的后背快速擦过了。

林怀钰的心脏怦怦跳着，此刻，连轶有力的手臂在他后腰上紧紧抱着，而他的头紧紧贴在连轶的胸膛上，鼻尖全是清新又冷冽的味道。

林怀钰晕乎乎地抬头，对上连轶不耐烦的目光，“看着路。”下一秒，连轶毫不留恋地松开了手，只留林怀钰一个人在原地呆呆站着。

“怎么这么快呀。”林怀钰低头默默回味刚刚的瞬间，忍不住嘀咕道，表情完全不像刚经历过生死的人。他的脸上洋溢着笑意，等到反应过来时，却见连轶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了，于是急忙喊道：“等等我！”立刻小跑着追上去了。

快到工厂的时候，林怀钰抓了抓头发，朝连轶小声道：“刚刚谢谢你了！”说完没等连轶反应，就很自觉地先跑进去了，人言可畏，他不想给连轶带来困扰。

看着林怀钰离去的方向，连轶忽然想到昨天面摊上的五十块还没还他，他眉头微皱，一想到还要和林怀钰继续纠缠，就感到一阵麻烦。

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谢晨天和几个工人正坐在水泥地上玩手机，见连轶过来，谢晨天连忙站起身把手机递给连轶，示意他看。

“轶哥，你看这个工资咋样？”

“你又要换工作？”连轶边滑手机边问。

谢晨天和连轶一样，才来这个厂一年多，但连轶是刚辍学进的厂，谢晨天却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六年。这期间，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个地方，照他的说法，他想趁年轻的时候把各种各样的厂都体验一遍，以后老了就去干那些稍微轻松又钱多的。

“我就看看嘛，如果那里工钱更高，我就去试一下。再说了，林老板这两个月工资一直拖着不发啊，再拿不到钱，我烟都买不起喽。”谢晨天无奈地耸耸肩。

打工的人就是这样，哪里工钱高就去哪里，就连那些已经成家的工人也是如此，为了父母和妻儿，只能辗转各地，寻找更高工资的岗位。

可即便如此，连轶依旧无法像谢晨天一般，想辞职就辞职。他家里有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换工作弊大于利，现在大部分工厂的招工期已经过了，要想找到合适的新工作，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中间的时间是他消耗不起的。

况且，即便换了一份工作，环境也未必会改善很多，现在这个厂工资开得还算高，还有大额医保，相比其他小工厂，条件算好的了。而且林权开厂这么多年，在当地信用还删不错，即使这两个月一直拖欠工资，但这也只是暂时性的。

“随你吧，我没什么想法。”连轶把手机还给谢晨天，冷淡道。

“好嘞，听轶哥，那我确认好好时间就走。”谢晨天憨憨地笑着，显然很看重连轶的意见。

连轶是高三读到一半辍学来打工的，相比谢晨天的小学学历，文化程度已经算相当高了，因此，谢晨天私下里有什么事都会先找他商量。

厂里除了连轶，还有一些辍学打工的人，他们大多是觉得读书没有用，想要早点进入社会。但连轶并不是，他很聪明，读书期间永远都是第一名，如果继续读下去，未来的工作不会太差。

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短短一年，他从稳上名校的好学生转变为麻木度日的打工仔，心中如果说没有遗憾、没有怨恨，全部都是假的。

之所以选择流水线这种重复枯燥、完全不需要动脑的工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麻痹自己，既然他的未来已经可以一眼望到头了，那么在哪里打工又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都有钱，反正做什么都一样。

可即使这样想着，连轶依旧会忍不住痛恨命运的不公，他想，既然无法抗争，就这样当一个不用思考的活死人吧。

午休时间一过，工厂立马就要开工了，大部分工人脸上依旧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面无表情，行动迟缓，仿佛行尸走肉一般，走向各自的岗位。

组长用手上的文件夹重重敲了一下机器，冰冷刺耳的声音像一根锐利的钉子，狠狠扎进众人的耳朵里，逼得他们抬起眼睛。

这是在提醒他们遵守规定，如果后面被发现偷懒，就要接受惩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