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望桥记挂着幼安坊的事，昨日他许诺了幼安坊的孩子今天会过去，即便已经入夜，徐望桥也要走一趟。

临行前，徐望桥回到前院看了小山一眼。

“我要去幼安坊一趟，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叫徐伯。”

小山在房内百无聊赖，好不容易等到徐望桥，却不想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小山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徐望桥抬头看了眼天色：“恐怕会很晚了，你要是无聊就早点睡。”

小山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徐望桥却匆匆走了。小山顿时满脸不高兴，嘴里抱怨道：“真是个大忙人。”

徐府前院很安静，不见一个小厮丫鬟，平时只住徐望桥一个人，徐望桥走后，这种寂静更显得清冷些，直叫小山心里发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前院的布局和陈设也相对简单，只两间厢房，徐望桥通常住在东厢房，东厢房内隔出三个房间，分别被徐望桥用作卧房、书房和茶房。

只是徐望桥的书非常之多，故而挪了一部分放在西厢房，西厢房就是小山如今住的地方。

小山看着这些书，又回忆起今晨徐望桥三言两语吓退徐夫人的场面，不禁心想：“是因为看了这么多书，所以他才这么厉害吗？”

小山随意翻开一本书，本想了解下徐望桥平时都在看什么，可他大字不识，书页甫一翻开顿觉头晕脑胀，上面的横折弯钩好似一柄柄刀剑割着他的脑袋，吓得他连忙合上。

合上的一瞬间，那种钝痛的感觉也瞬间消退，但紧接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又将他包裹，他感觉自己和徐望桥的距离就像合上的书页，从此越来越远。念头一起，小山心中顿时百味杂陈，失落、羡慕、憧憬、自卑……种种情绪搅得他心绪纷乱。

赵路就在这时敲响了小山的房门。

他简单地和小山打了个招呼便行至桌前，桌案的笔架上悬着许多笔，其中有一支格外眼熟——正是昨天徐望桥插在发髻间的那支。

那支笔看似平平无奇，却被赵路盯了许久。

小山在一旁看着，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甚至察觉到那支笔抖了一下，似乎是在害怕着什么。

小山揉了揉眼睛，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那不过就是最普通的一支笔，怎么可能像人类一样发抖呢？

赵路轻笑一声，将视线从那支笔上移开，随手翻开桌上的一本书：“《天盛国江河录》？他看得东西还真是杂。”

小山望着赵路，一时间摸不准他来做什么。

赵路却完全无视了小山，而是欣赏起徐望桥的书架来，口中念念有词：“《点茶二三事》、《菊园随笔》、《弃婴》……”

小山看赵路跟报菜名一样报书名，不禁好奇：“你也认识很多字？”

赵路随手抽出一本《弃婴》，看得津津有味，随口答道：“当然。”

得到肯定的答复，小山心念一动。

——如果他变得认识很多字，那是不是也能变得和徐望桥一样？一样的吸引人，一样的凭借一张嘴就能把坏人吓跑？

小山咬了咬唇，步履蹒跚地走到赵路面前，只是赵路始终不曾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小山捏着拳头，犹豫再三，朝着赵路跪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顿时从他的左腿蔓延到全身，但小山仍旧死死咬着牙，仰头望着赵路：“你能教我认字吗，我可以拜师。”

说罢，小山也不管赵路同不同意，当即就磕起头来。

他磕得很用力，额上出现一大片红印，赵路却不为所动。

“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徒儿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可没想再收一个徒弟。”

小山见赵路拒绝了他，心中有些悲愤，“可他不愿意拜你为师啊！”

赵路蹲下身去，眯眼望着小山，自信地道：“他今日不愿，你焉知明日他不会变呢？或许有一天，他会一步一叩首，求着我收下他。”

小山心中的希冀落空，颓然坐在地上，双眼发红，悲伤的情绪将他席卷，他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暗下来了：“为什么不收我……”

赵路笑了笑：“我赵路的关门弟子，只能是徐望桥。”

说罢，赵路带着那本《弃婴》离开了西厢房，离开前，赵路给小山留下了一句话。

“虽然我不愿意教你，但我那个徒儿却是天底下最心软的人，你都来求我了，怎么不试试去求他？”

赵路的话重新点燃了小山内心的火种。

是啊！他想变得和徐望桥一样，那还有什么方法比跟在徐望桥身边更快速更有效吗？

而且小山记得徐望桥说过，让他在徐府养好伤再走，这岂不是意味着这段时间内，他都可以跟在徐望桥身边？

小山记得陈大夫说过，他的腿伤需要静养一个月，小山对一个月能学多少没有概念，只是“留在徐望桥身边”这种想法让他骤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月色如银，徐望桥敲开了幼安坊的门，孩子们早已等候他多时，一见他出现，纷纷围上来欢呼，坊主宋留云也对徐望桥报之笑颜。

“徐公子，小山那孩子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想起小山大半夜拎着棍子悄悄出门的事，徐望桥不禁无奈笑道：“还好，只是他脾气太倔。”

宋留云叹道：“他一个人在走雷山住了那么些年，也没人教过他什么，脾气倔些也正常。”

徐望桥闻言心神一动，他先前和小山聊天时，打听到小山一个人在山里住，却不曾想到竟然是走雷山。

“走雷山曾是皇家猎场，猛兽成群，他一个孩子，竟能在那里安然生活九年？”

宋留云笑道：“徐公子学贯古今，竟不知走雷山的传说吗？这走雷山大抵可以分为东西二面，西面猛兽如云，东面住着的却都是些无害的兔子野鸡，小山正是住在东面。”

“还有这等事？”徐望桥微微一惊，这走雷山就在帝京附近，他只听说过走雷山凶兽伤人，故而从未去过山上，如今宋留云将走雷山的神奇之处道来，倒引起了徐望桥探索之心。

徐望桥看了看躲在远处的十一个孩子，问向宋留云：“他们也是坊主在走雷山上捡来的吗？”

宋留云点点头：“只不过小山是我在山顶发现的，这十一个孩子是我在山脚发现的。”

宋留云说完又叹了口气：“这些孩子比小山要惨，我捡到他们时，他们身上全是人为造就的伤口，青青紫紫的格外渗人，问他们，他们什么都不说，他们到幼安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甚至还没有开过口，唉……”

徐望桥和宋留云聊了几句后，宋留云便赶去处理坊内杂务了，徐望桥便带着一群孩子前呼后拥地前往室内。

徐望桥主要负责教这些孩子们识字，再教一些简单的成语，最后再以一个简短的故事收尾，这样日积月累，孩子们也认识了不少字，至少两三百个常用字是会写的了。

虽然坊主认为识字不足以让他们活命，她更倾向于教他们一些匠人手艺，不过徐望桥要教，她也不拒绝。

徐望桥本想照旧询问那十一个孩子的名字，这样他便能一边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一边教其他的孩子们认识新字，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可徐望桥忽而想起宋留云刚才说过的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十一个孩子至今还没有开过口，他得先想办法让他们开口说话。

徐望桥眼睛一转，很快就有了主意。

“今天呢，我们把课程的顺序换一下，我先给你们讲一个小故事，大家听完后再上课好不好？”

“好！”堂下的孩子顿时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徐望桥一直在观察着那十一个孩子的反应，人在群体中是极易被影响的，果然，这些孩子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好奇和激动。

“今天要讲的故事是《兔子、狐狸与狼》。”

徐望桥即兴创作可谓是信手拈来，对于这些孩子来说，徐望桥的故事不需要多出彩就足以吸引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森林，森林里住着兔子、狐狸和狼。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一直住在一起。”

徐望桥的故事往往天马行空，幼安坊的孩子们已经习以为常，可那十一个新来的孩子却感到奇怪，兔子、狐狸和狼怎么能做朋友呢？这种奇怪的点挠得他们的心痒痒的，便越听越入神，逐渐沉浸到徐望桥的故事中去了。

“有一天，森林里来了一个猎人，猎人本来想抓兔子，却被狼赶跑了，猎人第一次见到保护兔子的狼，他感到十分惊奇，但同时，猎人心底的贪婪也在逐渐变大。”

“猎人想，‘如果我能杀死这头狼，狼毛可以做笔，狼皮可以做衣，那能卖多少钱呀！’就在这个时候，狐狸找到了猎人。”

“狐狸是森林里最聪明的动物，他厌倦了每天耕地织布的生活，早就动了离开森林的心思。狐狸从猎人的嘴里知道，原来兔子和狼都可以卖钱，只要有了钱，他就不用天天锄地干活了。”

“狐狸和猎人一拍即合，他从猎人手里拿到一包毒药，准备下在晚饭里，这样，他就能带着兔子和狼的尸体离开森林，过上想象中衣食无忧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