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问起甘棠王的外家与妻族。

冯度叹道：“要不都说舒昭仪命好呢。原只是个蓬门小户的女儿，爹早死，留下孤儿寡母，不然也不会嫁给个兵户。谁知得伴君王侧后，时运接踵而至，不独她的，还有她那寡母的——舒昭仪的母亲竟是丘氏族人。舒母幼时走失，为一寒户收留。和舒昭仪一块被没入奚官后，凭着与丘家人相似的面容及一块胎记，兜兜转转竟又认上了这门亲。如此一来丘氏也便成了舒昭仪的外家。 ”

丘氏一族是当初跟随太祖起兵的勋臣之族，似这样有着从龙之功的勋族还有尉氏、楼氏……这些大族可谓勋著当世，品登王公者多有之。

太祖已降，经了些权势更迭，有些家族已不如在太祖朝时煊赫，底蕴却还是有的。

“舒昭仪贵宠时，先帝曾大封丘氏一族，封公封侯者十好几，卿、将及州郡守宰更是成群接踵，还出了个掌权理政的大司徒，这穆家的天下眼瞧着是丘氏来消受了。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丘氏子弟中仍不乏州刺史、镇大将……”

也有传言说所谓的认亲并非巧合，而是先帝的一场苦心孤诣，纯为了给舒昭仪抬身价、让其身后有靠，不然她连左昭仪之位也难登。

不管真假吧，丘氏和舒昭仪母子总是牢牢绑定在了一起。去岁甘棠王又迎娶了丘氏女，结合愈加深密。

奚骊珠明白了些什么，却也无暇深思，只担心葆珍能否撑到明日。

此外还有一层隐忧，以魏主与甘棠王这样微妙的关系，若甘棠王执意不肯放人，魏主还能为此与他翻脸不成？

冯度让她只管放心：“陛下已着人打探了，明日狮子园有聚宴，今晚不会有事的。陛下既答应了你，就断不会让你念想落空。”

提心吊胆的一夜总算过去，狮子园已近在眼前，奚骊珠仍悬着心，恐生变故。

紧攥的掌心微微汗湿，瞥了眼案后闭目小憩的魏主，复又垂下眼帘，右手不紧不慢为他打着扇。

今日随驾护卫的是那个古皋关让马救主的小卫士郑启，如今已是右卫将军，禁军副统帅。

除了禁卫和冯度能骑马随行，她和其他人本应是随銮驾步行的，却被叫进了辂车里随侍。

天气晴热，车里待得久了，愈觉闷热得厉害。

銮驾一停，她要先下车，以便接迎御驾。

冯度早已下马候在一旁。奚骊珠躬身出来，脚才踩在步梯上，顿觉膝软眼花，身不由己朝下栽去。

冯度惊呼一声，明明近在咫尺，听在奚骊珠耳里也似遥隔千里。

她却并未如预料般摔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眩晕过后，就见一只长臂横在腰间。

“摔着没有？”

低醇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奚骊珠这才发现自己被揽进一个伟岸的怀抱，微微仰首，只及他肩高。

这话无疑是多此一问的，或是想问她吓着没有？

举动就更是不妥了，坚实的臂膀紧箍着腰身，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反而收紧了一些。

奚骊珠头愈晕了，心儿狂跳，迟迟说不出话来。

穆崇渊见她面红如潮，不像仅是羞赧，恐她中了暑气，抬手触额，微感烫热，眉心顿时皱起，唤来冯度：“传侍医给她瞧瞧。”

车驾四周的人早已垂下了脑袋，冯度应诺上前，欲扶奚骊珠下去歇息。

奚骊珠定了定神，摇头：“只是心焦火热，昨晚未能睡好，方才又起得急了，非是中暑。陛下——”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角，旋即又松开，不肯离去的意图却十分明显。

异国遇所亲，心中的激动与澎湃难以为外人道。她知道自己在不在都影响不了什么，仍想第一时间确定葆珍的安全，不想在这种关头退避。

对上她急切中透出恳求的眼神，穆崇渊默然，算是准许了。

另一边，甘棠王带了乌泱泱一群人正赶来。

察觉腰间的力道有所松懈，奚骊珠忙垂首撤后，下了步梯。

“皇兄驾临，臣弟有失远迎，伏祈皇兄恕罪。”

“寡人也只是兴之所至，平身吧。”

在甘棠王的带领下，众人行了跪拜之礼。参见完毕，又由甘棠王引着往兽苑而去。

转身之际，乐陵王穆崇熹瞥了随侍的奚骊珠一眼。

奚骊珠正暗中打量甘棠王。

穆氏一族普遍肤白身长，就连常年征战在外的魏主和乐陵王也是如此，甘棠王亦不例外。

他非但白皙异常，五官也十分俊美漂亮，只不甚健壮，褒衣博带，行走间衣袂飘拂，颇有建康城中那些惯爱敷粉熏香的风流子弟之风范。

此刻陪在魏主身侧，有说有笑，瞧上去倒是一派和乐融融兄友弟恭。

很快到了观台，穆崇渊于上首落座，宿卫执御刀侍从左右，其余人等分列下首。

扫目四顾，坐中除了宗室王孙，多是丘氏一族或与丘氏有姻亲的贵胄子弟，其中也夹杂了三五官员。见他目光扫来，那些人皆唯唯低首，大气也不敢喘。

“张直，你从兄的病可好些了？”

左郎将张直，御前侍卫武官，中领军张固从弟。张固自月初遭了御史台弹劾又在东堂挨了顿申斥后，告病有一阵了。

见陛下点了自己的名，张直连忙起身，支吾着回话：“回陛下，臣与从兄失和，早已断了往来，他的事，臣也不清楚。臣今日休沐，才、才……”

穆崇渊见满座皆寂，示意张直坐下：“都别拘着，寡人到之前你们怎么取乐的，接着来，别因为寡人扰了你们的雅兴。”

斗兽场中有了些变化，女子还是那些女子，待出闸的猛兽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由近及远参差竖起的一个个箭垛。

左列第一位坐着的甘棠王回话道：“正打算射御赌婢来着，谁赢了，场中佳丽任挑任选。皇兄既赶了个巧，何不同乐？只是臣弟园中侍婢貌甚寝陋，不及皇兄身边女使之万一，就怕皇兄看不上眼。”

赌婢赠妾都是时下常见的事，因而他说起并不避忌。

穆崇渊神色澹澹，也不见有无兴味，“既如此，寡人便凑个热闹。”

甘棠王没想到他真会参与，一时竟忘了接话。

益阳王穆崇瑀惊讶道：“陛下以往最不爱掺和此类事，记得有一年你从边地回来，太子兄长特地为你设宴洗尘，宴上笙歌妙舞，独你闷坐一隅饮酒，舞姬媚眼如丝不知空抛多少，那香袖就差甩你面门上了，眼皮也不见你抬一下，端坐如老僧，太子兄长直道你无趣。这一时转了性，还真叫人不惯。”

穆崇渊唇角微牵：“寡人以往在都城的时候毕竟少，以后你们会习惯的。”

穆崇瑀后脊莫名泛凉，讪讪不再言语。

甘棠王笑道：“皇兄愿意赏脸，这游戏愈见好玩了！”话落，抚了两下掌，命人张罗起来。

一行人随即下了观台，进入斗兽场中。

所谓的婢女已被执事引至别处，奚骊珠引颈看去，见皆是一样打扮，也不知葆珍在不在其间，唯有强自忍耐。

穆崇渊一袭柘黄文绫便袍，终归不如骑装方便，但他并不打算去更换。

从冯度手中接过弓箭，试了试弦，顾谓左右：“寡人有言在先，等会儿尔等不可藏锋，需出全力，胜寡人者，寡人另外有赏。”

“皇兄既如此说，臣弟可就不客气了。”

甘棠王似乎就等着这句话，撇眼看向冯度身旁的奚骊珠。

“听闻皇兄身侧近来多了一貌美女史，知书善弈且通音律，臣弟若赢，还望皇兄垂赐。”

奚骊珠既愕然又震惊。

在菅城离宫时，乐陵王张口便要向魏主请赐；不想做了魏宫女官，仍要面临如此处境。

冯度果然没说错，似他们这些人，即便品高位显有权有势，哪怕到了外廷官员都畏惧三分的地步，仍不过是帝王家婢而已，和那些任人赌输赢的女俘并无不同。

额上的烫热缓缓消退，心底漫起一股凉意，那凉意浸透肺腑，一直凉到指尖。

冯度瞟了甘棠王一眼。奚骊珠职秩虽不高，到底也是陛下跟前的，甘棠王一向轻视宫人，或者还想借此给陛下难堪，却不知不是什么宫人都由得他轻贱的。难堪必有，端看谁给谁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骐骥院中那匹叫电闪的贡马？若赢了，那匹马便归你。”

穆崇臻大摇其头：“宝马良驹固然可贵，又怎敌美人动人心肠？还是说，皇兄舍不得了。”不经意的语气中透出试探。

穆崇渊目视正前方那一个个箭垛，眼角微微眯起一瞬，“开始吧。”

既非军中比试，自然也没那么严格，仅分两环，先是步射，再是驰射。

参与者各执了弓箭轮番上前。

尽管穆崇渊选择殿后，仍能看出不少人都是敷衍了事——他们自知不敌，也不敢真赢过至尊去。

而方才还言之凿凿，似乎御前女官已是他掌中物的穆崇臻，弓只开半满，且未中靶。

倒不是他有心承让，实是不精于此。随手把弓抛给了侍从，俊脸上不见任何恼惭之色，仍旧笑若春风。

仅有一人例外。

乐陵王穆崇熹侧身站定在界线前，满弓而发，一箭射中了最远处的箭垛，甩开众人一大截，即便是最擅射的勇士在此也很难追及。

方才迎驾时，酉阳王穆崇缙就注意到穆崇熹于人群中看了那女史一眼，射箭之前又看了一眼。

再联想到另一个传言……看来老九此番遭祸还真有可能是因为一个宫人，而且显然情丝未断，不然也不会射出此箭，瞧着大有倾力一博的意思。

暗暗一笑，若一个女人就能让他和老七反目，今日倒也不枉了。

当即大鼓其掌，很是夸赞了一番他的箭术，溢美之词不胜言表。

又道：“十弟白费了一番唇舌争取，看来要与美人无缘了。”

“学艺不精，奈何奈何。”穆崇臻摊手笑笑，对穆崇熹道，“美人当配英雄，九兄抱得美人归，弟也乐得玉成。”

言谈间，似乎奚骊珠的归属已定。

耳边忽闻离弦声——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支弓箭破空而去，似挟着万钧之力，一箭洞穿了箭靶，又凌空飞行一段，才牢牢楔进场边的一株树干。

洞穿的正是穆崇熹方才射中的箭靶，弧矢所及百十余步，比穆崇熹多出近二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