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宁知秋醒来时,天光大亮,落地窗敞开,盛夏的长风吹进卧室,伴随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窗帘上悬挂的流苏无忧无虑地随风摇曳。
“你醒了?”有人欣喜。
宁知秋循声回头。
江别宴两只巴掌笨拙地结了绳花,支到宁知秋跟前,一张阳光灿烂仿佛无事发生的笑脸:“翻花绳,会不会?”
宁知秋眨巴眼睛。
池雪面容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努力地撑出笑言,费劲地结了一个最初级的绳花。
“知知,翻花绳会不会?”
清晨的太阳照进病房,福尔马林和消毒水的气味蔓延,药水很臭,混杂在斑驳狼狈的空气里,被阳光照出了万千尘埃灰絮。
光柱照到池雪身上,宁知秋回头,听见了风铃的脆响。
“我不是女孩。”少年刻板的,像个小大人一样拒绝。
池雪假装失落:“可是妈妈想玩。”
“……”宁知秋不情不愿的回头,伸出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扣住花绳的空隙。
池雪松手,宁知秋翻出了不同的绳花。
“不愧是我儿子,真聪明。”池雪摸他脑袋。
少年耳垂泛红,规规矩矩在池雪面前坐下,两手支到池雪面前,示意池雪继续。
江别宴说:“知知。”
宁知秋一脸“真拿你没办法”,两条胳膊肘撑住床,磨磨蹭蹭地坐起来,双手伸过去。
四肢还不灵便,药效在身体里代谢得很慢,宁知秋控制不住自己双手的颤抖,但他依然很努力地把手伸出去。
——就像那时候,池雪身陷病痛,依然努力地笑着,把大红绳结的绳花支到他面前。
宁知秋哆哆嗦嗦地,双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卡进绳花的缝隙。
江别宴慢慢松手,宁知秋把两手翻过来,翻出了和那天下午一样的绳花。
江别宴蜷了蜷十指,嘿嘿笑道:“撑好,我来咯。”
宁知秋抬起眼帘,静静地注视他。
江别宴低着头,用力地盯住他手里的花绳,挠头道:“完蛋,知知,下一个怎么结来着,我忘了!”
“……”宁知秋两只手靠近他,示意他按照自己的手势卡住绳花。
江别宴心领神会,乖觉地接过了绳花。
宁知秋的中指和小拇指勾过去,尽管十指不受控制的轻颤,他认真地、极其缓慢地,驱使自己纤细骨感又苍白的手指头,左右交错勾起了绳花,翻出了第三个花色。
“……”宁知秋看着江别宴,有些小骄傲在身上。
江别宴终于肯抬头看他。
江二狗的眼圈是红的,死死咬住下唇,就像演什么苦情大戏,而戏已经进入了高潮部分,假若此时他不流下两滴真心实意的鳄鱼泪,那可就太不合适了。
但江别宴到底没有落泪,他起身坐到床沿,在宁知秋的茫然中,倾身抱住了他。
“……”宁知秋撒手,十指间的红绳散落在棉毯上,他指尖狠狠地打颤,咬了咬下唇。
江别宴轻柔地抚摸他及肩的头发,他的发丝是柔软的,也很柔顺,散在五指间,就像电视里演的洗发水广告,水一样从指间滑落。
“江别宴,”宁知秋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平平静静,无波无澜,又如同往常那般,懒懒散散,“我饿了。”他说。
江别宴在宁知秋脑后抹掉脸上的湿润,捂住鼻子用力地吸口气,他小心地将宁知秋放回可供倚靠的软枕间,摸了摸他的头:“好,我把饭菜端过来。”
宁知秋目送他出了门,起身下床。
他走路不是很稳,一步一蹒跚,比耄耋之年的老人还要孱弱,他知道这是因为药效。
等到药效褪去,他的步伐就可以坚定很多,就会稳健得像个正常人了。
身体上的疼痛无法忽视,但他没有看。
他也看不见。
江别宴帮他换上睡衣,遮住了四肢和胸腹,于是他只能感受到伤痕的存在,因为灼烧般的疼痛。
就像在大火里焚烧,每一寸血肉皮骨都在咯吱作响,伴随他的走动,传递出几近于散架般的苦楚。
但宁知秋不愿去想这件事,苦楚也好,疼痛也罢,总有一天,会伴随戏剧的落幕,一切都走到尽头。
只要他耐心的等待。
什么都会有结局。
他是编剧,他知道人生不由己,他也知道万物皆有命定的尽头。
他在笔走龙蛇之间等待命运的指点,就像他在等待终结之时不断写下台词。
宁知秋终于踱到落地窗前,迎着铺天盖地的刺眼阳光,眯了眯眼睛,唇角撇开浅淡笑意。
——至少还能得救,至少还有喘息,真是太好了。
宁知秋深吸口气,他的呼吸非常缓慢,因为太急切地胸口起伏,会带动火烧般灼热的鞭痕,引起不必要的疼痛。
江别宴推开房门,他第一眼没有在床上看见宁知秋,那一瞬瞳孔骤然锁紧,几乎生出了肝胆俱裂的惊恐。
他的视线环视房内,终于在落地窗前看见了逆光的影子,跳到喉头的心脏骤然落回去。
“起来了?”江别宴关心地问:“冷不冷?”
宁知秋安安静静地回答:“不冷,太阳很大。”
“夏天嘛,今年也是高温之夏。”
江别宴把餐盘放在橱柜上,拖着梨花木几和软椅到落地窗边,把引枕和坐垫都铺好,掌心拍了拍,再将饭菜端回来放在梨花木几上:“知知,吃饭。”
宁知秋动了动,他转过身来,刹那间,灿烂千阳涌入他琥珀色的眼瞳中。
似有万千光华,如琉璃般剔透,而后此世最华美的水晶坠落,掉在江别宴心坎上。
微风拂面,两缕发丝覆上他苍白的面颊,被微风吹拂,被宁知秋伸手拂至耳后。
他扶着窗玻璃,慢吞吞地倚着凳子坐下。
今天只有流食,一些看起来色泽鲜艳的汤汤水水。
江别宴把粥端起来,拿着勺子喂他。
宁知秋已经习惯被江别宴投喂了,在他的臭毛病痊愈之前,江别宴就会蒙住他的眼睛喂他,说起来,那还是上个月的事。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默默地张开嘴。
江别宴把温度合适的粥送进他嘴里。
米都是碎米,煮得烂熟,入口即化。
宁知秋抿了两下,咽进肚子里,无意识地摇晃脑袋。
他的小动作,江别宴都一分不落的看在眼里。
一时间,心口发紧,喉头发干。
江二狗在思考一个可能性,如果当着宁知秋的面夸他可爱,会不会被记仇的知知踢进花市文当主受。
……嘶。江别宴连连摇头,更卖力地伺候老婆。
阳光下,一切都正好。
仿佛昨晚的囚虐都只是短暂的错觉。
宁知秋享受他还存活的现在,他没有在地下室里,睁开眼睛就有阳光。
他还能看见世间万物,旁边的人也不算太讨厌。
“江别宴。”
“宁知秋。”
两人同时开口,于是同时沉默。
江别宴抓了抓后脑勺:“你、你先说。”
宁知秋看着他,轻轻叹气,解释道:“我和曹思榆没什么亲密关系。你知道,那时候,妈妈很感激曹…曹庆荣,她叮嘱过很多次,让我照顾曹思榆。”
江别宴手抖,他把碗和勺子放下,深吸一口气,让夏天的气息挤满了肺腔,从那年盛夏回到现在这个夏天。
“好。”江别宴用力点头,认真地与他对视:“我知道了。”
宁知秋露出浅淡的笑意,抬起眼帘望向窗外,蓝天白云,草木葱郁,一个生机盎然的炎热季节。
“知知,”江别宴说,“我有一个问题。”
宁知秋回眸:“什么?”
江别宴眼也不错地凝视他,仿佛要从他漂亮的眼睛一直望进他心里。
他的眼神清澈,他的心思莫测。
但江别宴很想探究清楚,他不希望两人之间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尽管对宁知秋来说,他顶多算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
江别宴两手交叉,深深地陷进椅子里,桃花眼深邃而担忧地注视他:“为什么,他不肯放过你?”
下一次燥热的风吹来,院子里的草木发出沙沙的响声。
碎叶从枝头跌落,在灿烂的盛夏与人间告别,提前奔赴了他的凉秋。
“不知道。”宁知秋摇头,沉思起来。
江别宴疑惑:“他那样的人,没必要追着你不放。”
宁知秋深以为然,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为一个猜测:“他认定我是叛徒,尽管我不知道我曾经背叛过他。”
“嘶。”江别宴倒抽凉气,该说是因为这种教父级别的人物都很喜怒无常吗。
江别宴不问了:“算了,不提他,曹思榆打电话,约了时间,我说问问你什么时候能去。”
宁知秋掀了掀眼皮,不太敢相信地反问:“你没有冲她发脾气吧?”
“……”江二狗怒了,掀桌道:“我不是我没有我有偶像包袱的好吗!我受过专业训练,不会轻易对情敌发火!”
宁知秋挑了下眉毛,竟有几分戏谑的味道,有点像江别宴常常用来自嘲的表情。
“那就好。”宁知秋说:“你告诉她,把曹庆荣叫回来,我随时都有空。”
“好。”江别宴拨通了曹思榆的电话。
宁知秋随意地听着他们通话,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
——“你答应过,我的愿望。”
——“好。”
宁知秋无声叹气。
向魔鬼许愿的人,迟早也会被魔鬼吞噬吧。
但是……一换三,不亏。
江别宴挂了电话:“知知,曹思榆定在下周二,这两天你好好养身体。”
“嗯,”宁知秋纡尊降贵地多吭了个字儿,“好。”
江别宴朝他伸手:“知知。”
宁知秋沉默,三秒后,伸出手去,被江别宴隔着梨花木几紧紧握住。
江别宴的指腹摩挲他的指节。
阳光投下的阴影中,两只手亲密地紧握在一起,仿佛毫无间隙的深情。
*
周二。
曹庆荣那张老脸黑成了锅底,他真想把电话摔了。
但一向乖巧听话懂事的小女儿,在电话那头信誓旦旦地威胁:“爸,你要是不回来,这个婚我就不结了,你一直想让我嫁给周存宇,你不回来,我就不嫁,说到做到。”
曹庆荣怒火中烧,气得唾沫星子乱飞:“好你个曹思榆,你翅膀硬了是吧?!要不是你哥留在京城不回来,我这么大的家业轮得到你来继承?!”
电话那头沉默,很长时间,曹思榆都没有说话,连呼吸都听不见,就像她把手机拿开了。
曹庆荣骤然清醒,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有些笨拙地弥补:“思榆啊,爸的话是说重了,你、你别往心里去,你知道,爸都是为你好。以后别说这种不嫁的气话。那周家人,咱好不容易才攀上,嫁给周存宇,你下半辈子,还有爸的生意,往后就都无忧了。”
曹思榆没有生气,没有难过,她已经麻木了,平静地问:“爸,我就问你一句,你回来吗?宁哥回来了,他回来了爸。”
提起这个名字,曹庆荣就头疼欲裂,他不明白曹思榆到底迷上了宁知秋什么,图他长得好看?图他是个穷光蛋?图他身无分文连上个大学都要助学贷款?
“宁知秋就是个小白脸。”曹庆荣循循善诱地规劝她:“思榆啊,你别跟他走得太近。他就是个祸胚子,克天克地克父母!你跟他走进了,往后有你的苦头吃!你可是爸最心疼的女儿啊,思榆,听爸说,别管那个宁知秋了。”
后山,Rena坐在大奔里,看着监控视频中曹庆荣气得团团转。
他后座的中年男人压低帽子,有些畏惧地瑟缩着,鼓起勇气问道:“老板,只要这单干成了,我女儿治病的钱……”
“哦,”Rena掀了下眼皮,哼笑道,“放心,不连号现金都准备好了,事成后让你老婆去取,那笔钱你拿着,最好送小姑娘去国外治疗。”
中年男人激动得坐不住,连连道谢:“谢谢老板,老板你是好人!”
好人?Rena震惊,他活这么大,第一次听别人夸他是好人。
“……”嘛,不过跟屏幕里的伪君子比起来,他这种真小人,也算个好人吧?
Rena笑了声:“你去准备吧。”
中年男下车,绕了几个弯,换上提前准备好的出租车。
他离开前,Rena抬头道:“一路走好。”
那是在送别。
中年男受宠若惊,用力地点头:“好的,好的。”
中年男压低鸭舌帽,绕了几圈,躲避了监控摄像头,上了一辆提前准备好的出租车。
禅房里,曹庆荣暴跳如雷:“曹思榆,你非要跟你老子对着干是吧?!”
曹思榆也急眼了,一不做二不休道:“爸,你要不来,下下周的订婚典礼,我就不去!”
曹庆荣无语了:“曹思榆,你跟我说,你图啥?爸辛辛苦苦养大你,你是一点儿都不惦记,你就惦记个穷光蛋小白脸儿?!”
曹思榆流着眼泪,哽咽不止:“爸,咱们对不起他啊,你就回来跟他说声对不起行吗?宁哥人很好的,咱们真心实意和他道歉,宁哥不会为难咱们的。”
曹庆荣跳脚,被人戳到痛脚般怒吼:“我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
“……”曹思榆噙着眼泪冷笑:“做没做,你自己心里清楚。”
曹庆荣两腿发软,摔回椅子里,仰天叹息:“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白眼儿狼,我一心把你送进周家,你倒好、你倒好——”
曹思榆抹了把眼泪水:“我没说不嫁,但我希望你回来,和宁哥吃顿饭。”
曹庆荣无语:“你都敢威胁我了,曹思榆,哪有你这样给人当女儿的?!”
曹思榆来了句:“我就这样,你回来,我嫁,你不回来,这婚事儿就这么吹了吧!”
曹庆荣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心脏狂跳,但凡他身子骨再差一点,这会儿他就已经气得心梗了。
“好,好!”曹庆荣怒火中烧:“我回来,行吧!”
曹思榆一下就高兴了,眉开眼笑:“爸,饭局就今晚,明珠港灿,你快回来!直接到店里就行,桌子我都订好了。”
“……”曹庆荣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按住额头使劲揉捏:“行,行。”
曹庆荣好不容易才搭上周家的亲,可不能让曹思榆一时任性给毁了!
一想到宁知秋,曹庆荣恨得牙痒痒。
池雪那个倒霉儿子,真是阴魂不散啊。
那小子出生克死他爹,回国克死他娘,把他的乖乖女儿迷得颠三倒四,真他娘离谱!
曹庆荣怒气冲冲地出了白云寺,一辆出租车开过来。
司机放下他的鸭舌帽,打开车窗,殷勤地问道:“老板,去哪儿?”
曹庆荣正在气头上,有辆车过来,他想也没想,拉开车门坐进去,没好气道:“明珠港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