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江别宴抓起杯子蒙住脑袋,整张脸红成了猴子屁股。
“……”宁知秋摸了摸自己唇角,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同手同脚,冲出病房。
“老婆!”江别宴听见他的关门的声音。
宁知秋背靠冰凉墙砖,十分急促地喘息。
他抱紧双臂,好半天,才慢慢地缓了下来。
这种前所未有的心悸令人略感不安,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感觉,还是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
但那时,他是因为被傅云鉴注射了药物。
现在明明没有。
他蜷了蜷手指,十根指头都能灵活地弯曲,药效已经褪去了。
住院部供给特殊患者的楼层十分安静,此刻连护工都退出去了。
走廊尽头的格窗洞开,盛夏暖风随着气流涌动扑进长廊。
“……”宁知秋下意识地,朝那窗户走去。
这里是十八层顶楼,格窗外没有安装防盗栏。
宁知秋来到窗边,双手撑住窗棂,探长脑袋向下眺望。
繁华的城市收为眼底布局分明的一片。
居民楼星罗棋布,花园小区绿化带马路,纵横阡陌。
人变成了地上的蚂蚁,看不清楚样貌。
头顶烈日灼烧,艳阳高照,很热。
宁知秋望向正下方,没有抻出墙壁的阳台遮掩,如果从这里一跃而下,大概能很畅通无阻地奔赴阎罗殿。
有人推了他一把。
宁知秋猝不及防,上身前倾,几乎完全探出了窗户。
他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右手紧紧握住窗沿,左手如迅猛的鹰爪向后勾出去。
Rena吓了一跳,立刻抬起胳膊抵挡。
宁知秋攥住他的手腕,借力弹回上身,抬腿横踢。
轰地一声,可怜的Rena被他反将军,后背撞进墙角,剧烈咳嗽。
宁知秋回头看到他,皱了下眉头:“有事?”
Rena抬手,手背抹去嘴角血丝,嘴角斜歪,咧出凶恶的弧度,他干脆坐在那里,戏谑地说:“亲爱的Phill,你也太用了,我只是朵娇花。”
娇花这个恐怖的词用在Rena这种人身上,让宁知秋一连退后三步。
Rena摊手,笑嘻嘻地说:“你为什么这么怕我?我并没有囚禁和鞭打你,Phill,反而是你经常家暴我。”
“家暴这个词不能这么用,或许你需要再次进修你的汉语。”宁知秋万分警惕地注视他,没有轻易靠近。
Rena露出一脸苦相,如丧考妣地委屈:“我可是为了你学的中文,你的同胞都夸赞我的流利程度像个本地人。I am a local ma,see?”
宁知秋:“……”
“到底有什么事?”宁知秋神情冷漠。
Rena啐口唾沫,拍拍脸蛋,完美英俊地笑起来:“请你喝茶!有空吗?”
“为什么?”宁知秋不解,这帮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并不相信Rena来这儿只是为了请他喝茶。
Rena耸肩,无辜地眨眼睛:“亲爱的Phill,我的确是为了请你喝茶才来的。”
宁知秋:“……”请人喝茶会把人往楼下推?!
Rena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撑住墙壁站起来,原地蹦跶两下,确认自己筋骨还活络着,不需要当场就医,咧开嘴笑:“嘛,我相信你肯定不会掉下去,我这都是为了试探你的身手,以免你因懈怠而退步,我可都是为了你好,Phill!”
Rena表情夸张。
宁知秋默了默,伸手指指电梯:“下去说。”
Rena两指并拢一挥,英俊风流,潇洒倜傥:“Let`s go!”
结果Rena的喝茶就是打斗地主。
这家伙比本地人还本地人,已经充分和各种叔叔阿姨打成一片,带着宁知秋去了附近不远的胡同里,上了居民二楼的小茶室。
屋里还有个中年男人等着,非常普通的长相,看上去很憨厚,皮肤是古铜色,咧嘴笑时露出一口大黄牙,经常吸烟,右手食指和中指都有烟熏黄的痕迹。
Rena介绍道:“这是老五,前两年咱们在缅甸的代理之一。”
宁知秋:“……”只能说人不可貌相。
老五看到宁知秋,一脸崇拜,特别兴奋地冲上来和他握手。
宁知秋刚伸出手去,就被老五两手握住,前后上下左右摇晃,一边摇一边咧开大黄牙:“哎嘛这兄弟长哩真像明星啊,我老五,听说你就是以前那个老大?!”
Rena举手:“是的,我是老二。”
“……”宁知秋回头瞥了他一眼:“确实,你是真的二。”
Rena叉腰大笑:“来来,都兄弟,坐坐,斗地主,打多少?!”
宁知秋说:“我没钱。”
Rena捣他胳膊肘子,冲他挤眉弄眼:“让你那个小白脸姘头给你转点儿。”
宁知秋又说:“我没带手机。”
Rena指指外间:“老板娘那儿能换现金,我借你点儿?”
宁知秋推辞不过,被Rena按进靠窗的椅子里。
三个人围着玻璃小茶几斗地主。
老板娘进来给他们掺茶水。
Rena熟练运用本地方言:“嬢嬢,有现金没得,倒点儿嘛,我朋友忘带钱了。”
老板娘笑呵呵地夸:“你中文好滴很哦!你要倒多少?”
Rena给她的微信转了三百块,老板娘很快就把零钱带进来,放到宁知秋旁边。
临走时,老板娘还好心地说:“你们两个悠着点儿,莫把人家钱赢完了。”她指的是宁知秋。
在座三个人,就宁知秋最像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小傻蛋。
Rena点完烟,打火机随意扔进茶盘,哐当一声,他乐滋滋地说:“晓得哦。”
——谁赢谁还不知道呢。
Rena掀了眼皮,偷眼瞅瞅宁知秋那张冷脸。
老五是个不懂事儿的,还没见识过传闻中老大的赌技,他也只是略有耳闻,在他加入傅云鉴的马戏团之前,老大就回他的祖国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老五当场抢地主,这时候他手上有张大王,老五说:“哈哈哈哈哈爷必赢!”
Rena吐出一口烟圈,手指头戳了戳他:“你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等着,待会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牛逼。”
老五:一对三
Rena:一对五
宁知秋:一对A
老五震惊:“我草,大哥就是大哥,出手这么阔绰,大哥走着,我过!”
Rena看宁知秋,那么沉着,不露声色,定然是成竹在胸,胸有乾坤,Rena就等着赢钱了:“我也过,等会儿,咱们还没定打多少是吧。老五你说个数!”
——让你丫死的明明白白。
老五瞅瞅宁知秋那么自信(?)的样子,顿时心中也七上八下起来,看着自己手里的连子三带一三对一个炸弹加单大王,瞬间就没了把握,试探着比个巴掌。
Rena乐了,猖狂大笑:“五百?!”
老五嘿嘿一笑,憨厚老实地说:“五毛。”
Rena的狂笑戛然而止:“……要不取个中间数,五十吧。”
老五咽口唾沫,他手里全是大牌和整牌,不会输吧?!
老五咬牙,牙一咬,心一横,得给初次见面的大哥露一手!
他拍桌:“行,就五十!给大哥助兴!”
宁知秋皱了下眉头。
Rena说:“我也过,Phill你出牌。”
宁知秋:单三
Rena隐隐感觉不对劲,颤抖着出了个单五。
老五震惊,瞳孔地震,崇拜之情霎时犹如滔滔洪水不绝,大哥就是大哥啊!瞧瞧这云淡风轻甩出一个三的模样,大哥一定知道他手里全是连牌!
老五抱紧自己的整牌,哆哆嗦嗦:“大哥走。”
Rena难以置信:“你咋?你连五都不要!”
老五看着不动声色的宁知秋。
宁知秋:单四。
Rena的不祥预感更加强烈,颤抖得更厉害了,出了个单七。
老五还是不要。
宁知秋:单九。
Rena说:“Phill,出点儿能展现你气势的牌,你知道的,现在不是□□。”
老五取出他的大王,哆哆嗦嗦地,试探着放上去:“大王?”
宁知秋脸色一变。
Rena脸色一黑,小王在他自己手里,宁知秋手上到底是些什么牌啊?!
宁知秋:“过。”
Rena:“过。”
老五:“对十?”
老五:三连对子JQK?
老五:三个2带10?
老五:78910JQ?
老五:四个六?
宁知秋抬头,Rena面如死灰:“结束了吗?”
老五抛出手里最后一个2:“我打完了…”
他浑身颤抖,忽然跳起来,原地蹦了个世界纪录,话锋一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开钱!!!!”
Rena哀怨地看着宁知秋:“Phill,你的技术呢?”
宁知秋也很无奈,本就贫穷的钱包雪上添霜,他摊开双手:“你也说了,这不是□□,这种拿在手里之后都是明牌,没办法的。”
Rena陷入沉思:“孩子都明白了。”
一个小时后,宁知秋输完了他的三百块。
宁美人这辈子没这么慌张过,犹犹豫豫地指出来:“我们能打两块吗?”
他的手气今天出奇的差。
老五第一个拒绝:“大哥,兄弟相见,别搞气氛啊!”
Rena跟着运气爆棚的老五喝汤,内心窃喜,也拒绝了:“还是不是兄弟?还是不是兄弟?你的钱不会都拿去养小白脸了吧?!”
倒也不是养,全被江别宴没收了,手机、信.用卡、银行卡,一点水花都没给宁知秋留下。
“……行吧。”宁知秋深吸口气:“输了先记着。”
老五拍桌:“大哥豪气!”
Rena鼓掌:“快快,下一把!”
两个小时后,宁知秋拔腿往外跑。
老五和Rena一左一右将他架回来,按进椅子里。
宁美人:“QAQ”
Rena和老五磨刀霍霍,看宁知秋的眼神仿佛在看大肥肉。
“大哥输了多少?”老五说:“我赢了八百多。”
Rena高兴地数面前的瓜子:“我赢了六百。”
宁知秋面无表情:“要不我去卖个肾。”
Rena乐上头了,口无遮拦地戏谑:“卖肾?那用不着,你只需要买张机票回达拉斯,找到老板,跟他说你错了,他能把达拉斯的产业链全送你当聘…礼…!”
Rena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宁知秋饱含杀意的眼神扫过他。
老五没听明白:“什么?什么聘礼?什么什么?!谁要结婚?!”
Rena豁然起身,一记上勾拳揍翻老五,扑上去哭天抢地:“老五啊你死得好惨啊我可怜的老五啊年纪轻轻怎么就乱说话啊还活不活啦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古道热肠的老板娘问询冲进来:“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哎呀倒霉孩子快送医院!赢多了心梗了吧唉我跟你们说嘛去年前年都有这样的所以说输赢要随缘啊!”
场面一时间兵荒马乱。
宁知秋兴致缺缺地抛下牌。
Rena再三保证刚才只是演戏并且又踹了老五两脚,表明他皮糙肉厚屁事没有,好说歹说将老板哄出去。
老五从地上拍起来,拍拍屁股委屈:“老二你也忒不够意思。我都没听懂你们在说啥!”
Rena一记眼刀杀过去:“你闭嘴。”
老五拉上嘴链。
Rena洗牌,嘴里振振有词:“Phill,老板已经回M国去了,昨晚走的,最近有笔大生意,等着他回去坐镇。他是个大忙人,也不能时时围着你转,你认为呢?”
宁知秋冷冷地撇了嘴角。
Rena清清嗓子:“不过如你所料,他有些话要交代你。”
宁知秋开始摸牌,侧颜线条绷紧,咬住下唇,有些冷硬。
Rena舔舔干涩的下嘴皮:“他说,享受你最后的自由,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两个,还剩下最后一个…”
“不,”宁知秋打断他,“还有两个。”
“嘎?!”Rena懵逼:“不是就仨吗。最后一个就在咱们快乐老家,老板已经安排集团负责人和他接触了。”
“……”宁知秋摆摆手,没有兴趣继续这个话题。
Rena耸肩:“好吧,老板说,他很生气,最后一个愿望,你需要自己付出努力。”
宁知秋冷漠:“闭嘴。”
Rena瘪嘴,拉上嘴链。
三人又沉默地打起了牌。
宁知秋压低嗓音,不甘地怨恨:“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问他,我究竟哪里背叛过他。”
“……”Rena收了手里的牌,重新摊开,揣测道:“这个问题,你或许要亲自问他?”
在达拉斯的时候,有一说一,连Rena都不知道,宁知秋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老板的事。
只能说,大佬喜怒无常?
Rena想起那时,宁知秋是傅云鉴最骄傲得意的左膀右臂,尽管是他们这个马戏团里的老大,但傅云鉴从来不让宁知秋沾手不干净的事。
这是非常吊诡的。
一个生意横跨美洲黑白两道的教父,他最喜爱的小孩,竟然被他保护得像只纯洁的小绵羊。
他的枪法独步马戏团,但他没有举枪杀过人,他的赌技横扫拉斯维加斯红场,但他没有依靠赌博暴富。
他的头脑清醒,思维理智,意志坚决,但他没有接手过任何违法勾当。
傅云鉴将他的小绵羊养在广袤无垠的的M国乡下。
他有专门的庄园和庭院,配备了人手充足的仆佣和随从。
当他举着风筝在春天的原野上奔跑,他身后至少跟了十个怕他跌倒的男仆和女佣。
他去上学的时候,傅云鉴开上了最豪华的车,世界顶级车商的定制款,将他送到私立学校门口,温柔地嘱咐他要好好和大家相处。
然后,这位护犊子的教父转头,背着小绵羊,把凶猛冰冷又暴力的枪.支拍到讲桌上威胁:“如果我从他哭泣的嘴里听到了谁的名字,那么祈祷上帝,下辈子不要出生在德克萨斯。”
在宁知秋年少时,他要回到他的祖国。
傅云鉴没有去送机,他站在宽大的窗子前眺望地平线。
Rena记得那是个阴天。
那趟航班起飞,傅云鉴远远地遥望天际。
当飞机彻底消失不见,傅云鉴摔进椅子里,低头捂住了脸。
Rena大着胆子问他:“老板,既然你将他当做亲生的孩子,为什么不陪他去?”
“……他不是我的孩子。”傅云鉴幽幽叹息。
那是Rena第一次,在那张脸上看出了失落,一种非常复杂的、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危险大佬身上的情绪。
傅云鉴伸手,想抓住点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抓住,他最后对他说的话是:“You are nothing for me.”
其实他想说的也许是,You are everything for me.
——当然这都是Rena的猜测。
因为在宁知秋走后没多久,傅云鉴便一切如常,有条不紊地过着他的大佬生活。
仿佛乡下那只小绵羊的离去,对他来说,的确不值一提。
庄园在那里,庭院在那里,浇花人和风筝都在那里。
傅云鉴偶尔会去,但大多数时间他都留在达拉斯,日复一日,重复着枯燥又刺激的生活。
当小绵羊再次回到达拉斯,那时他已经和牧羊人阔别七载,念完了高中和大学,雄心勃勃地预备投入社会的洪潮。
但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不再是温柔可亲的兄长,而是一个待字闺中多年的怨夫。
Rena为自己的联想打了个哆嗦。
要是傅云鉴听见了他的心声,他一定会被撕成很多片,每一片都严刑拷打。
“……嘶。”Rena摸了摸脖子。
“你知道的,Phill,我们也只是拿钱办事。在这片土地上挑起争端的代价非常昂贵,你的警察朋友咬得很紧。”Rena说:“幸好你的第三个愿望可以在我们的快乐老家解决。”
老五给宁知秋点烟:“大哥,来一根?”
“……”宁知秋很少抽烟,但他现在心情很烦躁。
Rena准备的是女士香烟,非常纤细秀气的一支。
他接了烟叼在嘴里,盯着自己手上的牌,脑子里一团乱麻。
与傅云鉴有关的事,他从来都想不清楚,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宁知秋把牌放下,尽量平心静气地说:“不打了。”
Rena望向老五,摇了摇头。
老五金盆洗手:“大哥组局的话尽管找我,我奉陪到底。”说着,特别豪气地拍拍胸脯。
Rena忍不住怨念:“老六现在都在局子里捞不出来。Phill,你这一手报警可真够坑的。”
宁知秋掀了眼帘扫过他们,纤细骨感的手指捏着烟,浓白的烟雾缓缓从嘴里吐出来。
他上身后仰,双腿优雅地交叠,露出了与平常不太相同的一面,优雅、矜高,有点坏种。
——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毕竟傅云鉴那样打着灯笼都难找的顶级变态,能养出什么好人才有鬼了!
Rena决定举起双手:“你做的都对!”
天近暮色,宁知秋起身:“走了。”
Rena赢够了钱,很爽快地放过了他。
老五起身,稍息立正敬礼:“大哥慢走!”
宁知秋把烟丢进垃圾篓,瞥了眼Rena:“香水。”
Rena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随身携带小瓶装,像最尽职尽责的管家,毕恭毕敬地为他喷遍全身上下。
宁知秋捏着袖口嗅了嗅,闻不出烟味了。
“就这么怕他发现?”Rena嘻嘻笑道:“他不是早就知道你是Andrew的人了吗。”
“我不是。”宁知秋头也不回地出了茶室。
江别宴拄着拐杖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门口当望夫石。
宁知秋步伐稍顿,上前喊他:“江别宴。”
江别宴扭头。
宁知秋愣住了。
痛苦、阴沉、怨怼、悔恨,各种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的情绪,都从那双眼睛里浮现出来。
江别宴瞥他一眼,拄着拐杖转身,一步又一步地独自回了病房。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懒Orz
本来应该解锁然后去申榜
然后拖了半个月才想起解锁这事T-T
算了,等完结看看能不能蹭个半价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