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港口上空的天从未暗过。

摩天大楼外墙的超巨型媒体立面（media facade）永远在轮播着露骨的广告，鲜艳的霓虹灯把一格格乱七八糟的店铺照得更加光怪陆离。来来往往的人群和飞行器拖出迷幻的色彩，在空中交织，扭曲变形，最后消失无踪。只留下无穷无尽的货币流水和永不止息的喧哗。

穿过最顶层可以俯瞰整个不夜城的透明廊桥，卢笙跟在锐文身后，看着他推开了一扇单面可视的磨砂玻璃门，浓重的酒气以及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浪瞬间涌来，将人完全淹没。卢笙皱了下眉。

从凌乱舞动的人群中挤过去，他听见有人在抱怨最近一期“生还”圣诞特辑的结果纯属黑幕，那两位不死的明星让许多人倾家荡产。

借着昏暗迷离的光线，他偏头看了一眼，锐文表情轻松惬意，还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坦白讲，这让他有点羡慕。锐文身上的那种松弛感，仿佛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能有享受生活的欲望。

空间最中央屹立着一个巨大的物体，可能是什么装置，也可能只是装饰物。其整体是一个凸出的透明球体，线条微微扭曲，中心部位和边缘都由阴暗的金属构成。宛如一颗骇人的鱼眼。

锐文带他走到“鱼眼”边上的吧台，驾轻就熟地入座。两侧升起挡板，隔出一小块私人空间。

“想让‘天子’帮你点，”锐文语调轻快地问：“还是我?”

“随便。”卢笙不假思索地说。

“又是随便?”锐文笑了起来，说：“你们东国人对饮食不是很有研究吗?”他说着往里博投射出的点单屏幕上输入了一串字符。

尽管他打字很快，但是这种事情明明用语音更方便。卢笙不能理解，但也不会问，只是顺着他的话答道：“不包括我。”

“好了。”锐文关掉屏幕，转过头来说：“你技术挺好的。”卢笙露出疑惑的神情，锐文补充道：“煎蛋。”

卢笙用手撑着下巴，缺乏激情地道：“那很简单。任何一个家务机器人都能做得更好。”

锐文难得沉默下来，卢笙感受到他探究的视线愈来愈放肆，于是主动打破了此间的沉默：“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已经紧绷很久了，”锐文坦荡地承认，“出来逛一逛，度过一个狂野的夜晚。顺便……”他正说着，吧台里面一个人影走了过来。

到了很近的地方，卢笙才看出那大概不是一个“人”——它穿着网格状的金色连体衣，全身上下都裸露出金属，像一个“赛博运动”时期的遗老①。那时候人类都很喜欢展示自己的机械零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机器都要完美复制人类外表。

它抬起金属手臂，流畅地把餐点放到二人面前的桌面上，看着锐文，笑了起来。

“Riven，”它铂金色的牙齿上下开合，发出带着电子共鸣的中性声音，怪异的脸上满是幸灾乐祸，“听说你差点死了，看来是真的。否则你怎么会现在才来？”

锐文摊手笑道：“你们这儿太无聊了，我偶尔也想换换口味。”

“骗子。”它咕哝了一声，转头看到静坐着面无表情的卢笙，先是惊诧了一瞬，而后戏谑地说：“你口味换得这么彻底？国籍、种族、身材、性别……啧啧，”它摇了摇头，感叹道：“连他你都敢搞，还真让你搞到手了？”

锐文没理他，站起身，自己把餐点拖了过来，再把卢笙的那份推到他面前。

“不是我僭越，”它非但不生气锐文的无视，还笑嘻嘻地对锐文说：“你偶尔也该听听‘里博瑞特’的建议。第一次约会，就只请别人吃这个？未免太不礼貌了。‘抠门男性联合会’应该邀请你去当会长。”

话音未落，它突然向前伸出右手，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卢笙的脸。紧接着它的金属手臂被两只人类的手同时架住——卢笙根本没有站起身，连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像丢开脏垃圾一样放开了它的手臂——而锐文还紧紧钳制着那段放肆的金属杆。

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地俯视着对方，说：“差不多得了，Phoenix，人来疯也该有个度。”

Phoenix抽回手臂，仍然用看猎物的眼神紧盯着卢笙说：“看来是如假包换的‘东国战神’。”

锐文坐回位置上，介绍道：“Phoenix Steele，一个酒保。一个如假包换的，人类。”

Phoenix连忙补充道：“你可以叫我金磐，金石的金，磐石的磐。顺便纠正一下，我是这里的老板。”

卢笙轻轻颔首，眼神落在它胸口上。那是一片裸露的复杂而又精致的机械，像是一块放大了的表。它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得意洋洋地挺胸道：“怎么样，战神，很美吧？”

“别废话了，”锐文打断他，直接说道：“我有事情要问你。”

金磐立在原地，抱起双臂，以一副傲然的姿态说：“‘鱼眼’（Fish Eye）从不免费提供丰鱼地的信息。”

锐文挑眉道：“我什么时候少给你钱了?”

金磐脸上露出了同情的神色，认真地说：“不用掩饰，Riven，我们都知道你现在已经破产。”他偏头看了一眼局外人一般的卢笙，继续对着锐文撩拨：“耽宁最高法院的古董大门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也幸好是你，否则要是一个D级公民，这辈子也只能还个九牛一毛了。”

锐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卢笙突然出声：“要多少?”

金磐转过身面对着他，伸出手，打开五个机械手指，“只接受现金。”

卢笙沉静地唤出“天子”，虹膜上闪过一道数据的幽光。立刻锐文就收到了转账，不多不少，是金磐要的那个数。

这笔钱不算小数目，一个C级公民不吃不喝五年也未必能攒得下来。“生还”明星虽然赚得多，然而过的都是及时行乐的日子，毕竟指不定明天人都没了，攒钱属实是没什么用。这家伙居然手持这么多现金，这让锐文感到相当意外。

“借你的。”他看着锐文说，似乎是误会了，以为锐文的惊讶是由于获得了一笔巨额赠款。

“我当然不会白要你的。”锐文脸有点烫，好在这里光线很差，不会被人看出来。转头面对金磐，它投过来的目光相当意味深长，带着情报贩子发现了惊天秘密的兴奋。

锐文以手掩面咳了一下，掩饰住自己的尴尬，随后正经地开口道：“我想问什么你知道。钱已经给你，现在轮到你告诉我鱼的下落了。”

“鱼饵入兜，鱼仔咬钩。天经地义。”金磐嘴角上扬，玩味地说：“那个犯罪的检察官，是这里的常客。当然，我说的不是‘鱼眼’，而是Soho区。”它打量了一下锐文的神情，继续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对同类的气息很敏感嘛。”

锐文催促道：“我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一个原型。”

“原型?”是卢笙的声音。

“不是产品的原型，”金磐解释道：“是AI公民的原型。”

“她不是人类吗?”卢笙问。

“她是。”金磐笑着说，“人类也可以是AI公民的原型。或者说，AI公民本来就是人类想象中的电子人。”

卢笙反驳道：“那是最初，还在以人类文本训练的时期。现在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类言行的介入。”

金磐摇摇头：“根基未变，性质就不会变。”他用机械手臂指向自己的胸口：“就像我，即使系统评定我不是人类。但我还是有一颗热忱的赤子之心。”

闻言卢笙看着他的金属心脏，面无表情。锐文头痛地捏了下眉心，打断道：“说重点，原型，然后呢?”

“以她为原型的AI，名叫Molly。”金磐说。

锐文心道，那女人把自己命名为Dolly，不知道到底是谁随了谁……等等……Molly?这怎么那么耳熟……那不是……

就在锐文感觉震惊之际，金磐说出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事：“Molly因为刺杀主人失败，被流放到了Soho区。那个检察官不知道是因为爱心泛滥还是精虫上脑，总之，他想为Molly出头，也去刺杀那个人，结果失败入狱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尽管J的记忆不是这样，然而锐文现在没法儿反驳。如果他突然告诉面前的两个人，自己拥有了一个已死之人的记忆，那只会造成更多麻烦。

“你的意思是那个叫Dolly的人类原型，为了给自己的……”卢笙顿了顿，紧接着说：“为了给Molly复仇，所以杀死J，杀死我们，杀死她自己?这逻辑上说不通。”锐文明白，他是没有找到词汇来形容那个AI，某个人类的复制品，或者改造品。

金磐耸了耸肩，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负责提供信息，不负责分析。”

“而且也不对信息的真实性和准确性负责。”锐文调侃道。

卢笙问：“为什么连系统都不知道的事情，你会知道?”

金磐说：“系统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有冲突条款，不能告诉你。至于我……”他笑得胸有成竹，“没有鱼眼放不大的腌臜事。”

【既然提到了我，那我必须澄清一下。】“里博瑞特”沉厚而又富有韵律的说话声响起，【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因为我严格履行保护公民隐私的条款。比如就Riven来说，他的私人性质关系，我一概不知。】

金磐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放肆地笑了起来：“哈哈……Riven的事情，那可太简单了。”无视锐文的眼刀，他继续说：“我只要知道他离开的时间，再看一下同时离开的女人哪个最性感，最后查一下她什么时候回的家……”

“闭嘴吧！”锐文羞恼地打断了它，又不自觉地瞥了卢笙一眼，他还是面无表情，仿佛对这一切都根本没所谓。锐文觉得庆幸，但又有丝失落。

“原型，”卢笙没被这段插曲打扰一般，继续着之前的话题：“和原型所生成的AI，是什么关系？”

“大多数是复制品。”锐文立刻回答道。

“这无法通过伦理审查。”卢笙很肯定地说。

金磐扯了扯嘴角，说：“战神如此天真，东国真是纯净呐。合法途径是不存在，可是你以为……”他视线朝卢笙上下一扫，仿佛做了一次X光：“那些高等级的有钱人家里，没有那么一两个以你为原型的东西吗？”

卢笙先是一愣，而后皱起了眉，他显然很不喜欢自己成为别人予取予求的对象，哪怕只是复制品。

金磐在他锐利的眼神下收敛了不少，认真地补充道：“Riven说的不全对。这不是ctrl+c和ctrl+v那么简单。即使完全复制，也不可能一模一样。更接近的关系，可能是父母和孩子，只不过这个孩子，是看着父母‘生产前’所有的经历长成的。”

锐文和卢笙对视一样，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陷入了茫然。小孩，人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可是父母，孩子……这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的关系了。

“无论如何，”金磐摊手总结说：“那个女人和她的AI仿品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锐文点点头，问：“她们的主人是Survive前总策划？”

金磐露出了意外的神情，锐文知道自己猜对了，他边伸懒腰边说：“行了，下一个问题。快点结束，我吃的都冷了。”而后恢复了认真的神色，问：“Abby被送到哪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赛博运动（Cyber Evolution）一个该架空世界中经历过的争议阶段，强调人类通过赛博技术改造身体，以达到自我进化的目的。由于涉及到道德、伦理、社会影响和人类本质的问题，现已成为一种过时的思潮。

“鱼饵入兜，鱼仔咬钩。天经地义。” 这句是想着Bait set, fish bites. Nature's own rights. 翻译过来的。（都是我自己杜撰的。）

Fish Eye 这个意象，除了鱼眼睛，也暗指鱼眼镜头（fish-eye le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