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出了官船沉海一事，权知惜州军州事常知堤夜夜难眠。他出任惜州知州一职已有好些年头，且之前又是京官出身，朝堂局势自然也知道点。

昔日白家只手遮天，不畏皇权，可刑部、吏部先后倒了台，当今天子已渐渐有了实权。此次南南河港官船无缘无故沉了海，接着就查出工部偷换木料一事，这事……难办。

常知堤睡不着，就拉上主簿姜陵在酒楼饮酒。姜陵此人随性通脱，早些年云游四方来了惜州，因为喜爱就留在了此地，后又因颇有文采被常知堤高看一眼，做了州府主簿。

常知堤站在高楼上眺望着港口，暮色难掩脸色疲色，他用两指揉了揉太阳穴，说:“不远，近些日子我这心里头慌啊……再这样下去案子没结，我就该结了。”

姜陵盘腿坐着剥大虾，神情泰然自若，“您说您堂堂知州，还是惜洲知州，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官职!大昭这些年国泰民安的，您又背靠大树好乘凉。您就说这些年因着简家，您既不用为一州百姓吃穿发愁，又不用为他们生计发愁。”

他把虾肉放进嘴里，嚼巴嚼巴咽了，才说:“还能吃到最鲜的海味，知州里数您最舒坦!现下这事已然闹大了，皇城司亲军司都来人了，您说您操这心干什么。不如同我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夜有鲜今夜欢，来得快活!”

“你以为我不想，人人都道是皇城司雷厉手段，心狠手辣，可我瞧着这亲军司也没好到哪去。”常知堤一拂袖袍，转过身来看姜陵，“你就说这白指挥使住在府衙这些日子，狱中关着的那些个相关人等，他来来回回提审了几次？什么刑具没用，有供出个屁来？再这样下去，人死光了也问不出来个什么!”

姜陵给对面空着的酒杯倒满，一手拂着宽袖做了请的姿势，说:“大人别急，先过来坐。”

等常知堤坐下了，姜陵又道:“朝中现在不是谁能说了算的。此次沉船一事蹊跷，想必不用我多言，大人也能大概猜中此事在针对谁。这事既然我们能猜中，您以为旁人猜不到吗？思副指挥使的父亲是镇西将军，他前些日子才和行昭公主定了婚事，他的来意还不明显吗？陛下派他来，想必是来阻挠查案。可亲军司指挥使父亲是宰执，姐姐是太后……他比谁都急!可这事若真是皇城里的人做的，那他们自然什么都安排好了，那艘船同着船上所有人可是一个都没活着，此事本就难查!”

“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急。”常知堤饮尽了酒，深叹了口气，“两方我都吃罪不起，我都不知这案要不要帮着查!你说前些日子南河港那船运往西宁的新粮……”

“不可说。”姜陵剥着大虾的两手流着油，他擦了把手，思忖了许久，似是有些想不通，轻喃了一句，“这不像那人会干的事。”

姜陵后一句常知堤没听清，他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姜陵道:“出港录簿我也看了，那船新粮的东家虽然不详，但别说惜州，就是整个大昭，能一下子收来五千多石粮食之人也不多。那船粮食又是新粮，时间上又如此接近，大概就是了……可这事我们不能说!陛下和宰执，这选择不能做!不管是皇城司或是亲军司，他们都不一定能想到勘查简家私船的出岗录簿，这是个突破口，所以大人不如装糊涂。南河港的管辖权本就不在官府，我们权当不知情即可。”

常知堤点点头，但还是忧心，“你说得在理，可瞧那白指挥使审问犯人那一套，哪是什么良善之人，我是怕他……”

“大人请放宽心。”姜陵宽慰道:“有皇城司副指挥使在，他不敢硬来!更何况，我听闻简家主前几日回了惜州，有他在，您好吃好睡就是了。”

常知堤听闻简夜回来顿时来劲了，“你说真的!简家主回来了？有他在我就安心多了。”

听闻简夜回惜州了，常知堤总算安点心下来。在淮河，简家威望独占八斗，州府不过得两斗!

本来是愁得睡不着，现下虽然没那么愁了，可还是睡不着。常知堤不肯回去，从天黑喝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等到站起身来时，才发现步子都走不稳了。

姜陵半驮着常知堤，往府衙方向走，好不容易把人送到了，又听闻皇城司来人了。

衙卫不敢拦着，姜陵收到消息时已看到一个气息凌人的轮廓，因时辰尚早院中又泛着雾气，看不清脸。那人三两步已走近了屋里，眉眼不似周身气息，温柔如水。

不管是皇城司还是亲军司，之前就已打过照面，姜陵自然认得这人。他拱手道:“副指挥使。”

思无涯看了眼姜陵身后趴在书案上的常知堤，说:“知州这是、喝多了？怎么不回府歇着，在这睡着了。”

姜陵头也有些晕，但好在面上看不出来，他轻轻咳了一声，道:“知州这两日日夜操劳，内心苦闷，便拉着属下多喝了几杯，副指挥使莫怪。”

“无事，今日来我是想去公廨查看些录簿特来告知知州，他既然睡着，那我倒是有些事想问下姜主簿。”思无涯瞟了他一眼，说:“”主簿认识刘空吗？”

姜陵不由地心头一沉，抬头对上思无涯的眸光微缩，“刘空、殿前司指挥使刘大人，久仰大名，怎么会不识得呢。”

“是吗。”思无涯淡淡道:“只是如此？可我怎么听闻，主簿本也姓刘、刘空的刘!所以是什么原因让你改名换姓，竟连亲弟弟也不认了？”

姜陵神情逐渐僵硬，连脸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颤声道:“果然思家调去恪西就是为了当年之事啊。这么些年，你们既然查到了我，当年之事应该都知道了吧？”

“七七八八。”思无涯道:“刘空通敌卖国，杀了前镇西将军——”

“他没有卖国!”思无涯话未说完，姜陵闭着眼打断，沉声道:“刘空是我二弟，我还有个小弟，可我们两个打小就不如他。当年，西宁太子想用一场败战将西宁二皇子送来东昭为质，便设计和前镇西将军演一场戏，一场胜仗便是送给将军的贺礼，将军不愿。后来我才知道不文以兵部尚书的名义，暗地里一直在和西宁通信，他答应了西宁太子的提议，他想利用西宁的一次后退彻底打垮他们!我当年是镇西将军身边军师，我也觉得这未常不是一个机会，便同他里应外合，可没曾想到将军带人横跨过泥河，踏上西宁疆土时，就察觉到河东防卫有异，下令立刻撤退!那场仗在朝堂看来，是大捷，可将军知道，是有人暗通西宁。”

思无涯心头一动，原来当年内情竟是这般。

姜陵顿了半响，才继续道:“我在将军回京述命途中给他下了毒，是一种事后验起来就像是突发恶疾而死的毒。不文是我的亲弟弟，我不能看着他死，我本想随着将军一起死，可我了解他，他不会想见到我。或许带着这些，活着也是一种赎罪。”

说完姜陵已是泪流满面，他慢慢睁眼，“我们本怀着一腔热血，想给大昭的宏图霸业画上一笔。是我错了，里通敌国哪有开脱之词，何况好战必败。可当年年少轻狂，深信谋无主则困，为此不择手段。”

思无涯在心中细细的缕清了思绪。

当年恪西大捷横跨泥河、主将却在进京途中突发恶疾而死，先帝也觉察出了其中不对劲，便调了思穷极去恪西。这些年他们只查出幕后之人，却一直猜不透刘空为何要这么做。

思无涯只觉得心里那积压多年的疾气忽然散了，像是拨开迷雾之后短暂的清明，随即又陷入了泥潭，多了一丝道不明的意味。一场大仗，一国败，一国胜，竟是因为这么荒谬的原因。

有人需要这场败仗送亲弟弟为质，有人想要借机开疆拓土。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视万千将士性命如草芥。

思无涯哂笑，眉眼间染上晨霜，凌冽如刀，“将军百战死，你们杀他，是在辱他!若是那场仗是西宁引你们上套的计谋……你敢想后果么？”

姜陵脸色血色瞬间退净，后来他也想过这个可能，可每次都不敢深思，千古罪人……他不敢想!

“想过，每次思及此，我便睡不着。”姜陵伏下身跪在地上，蜷缩着的身子不住的颤抖，“我是个胆小之人，不敢反思，不敢赴死，只能躲着苟且偷生。你若是要抓我回去，就动手吧。”

“我不是来抓你的。”思无涯转过身，说:“我今日只想来公廨查看些录簿，等知州醒来，你同他说下吧。”

姜陵吃惊的瞬间，思无涯已经转身出去了，就好似方才所有就是随口一问，没放在心上。

——

这几日惜洲内的气氛微妙，亲军司忙着审问经手过沉船的一干人等，天天待在狱中。皇城司倒是清闲许多，就在港口附近瞎晃悠，也不知在查些什么。知州站也不是，做也不是……一个头有两个大。

可有人忙碌，就有人清闲。

屋里烧着炉，暖得人懒洋洋的，简夜俯案一脸认真的在写信。这消息是要传给岐次的，其他事想必也不用他说，有无眠又有惊魂，岐次知道的未必比他少。所以简夜只写了瀼河一行的收获，以及一幅“画”。

起始简夜写了，日日思君不见君、为伊消得人憔悴，云云……可写完又觉得终是少了点什么，便改了画。

画得是，良辰好景伊人凭栏，伊人俊美的脸张狂冷隽，双眼又像笼着细细的微雨，春花秋月，不及其万分之一。接着又在伊人胸口处点了一笔红代表心和一只箭羽，还栩了名盖了私章，名为“美人凭栏、吾归心似箭”。

简夜把画连同信纸一同折叠封好，打开屋门，正巧看见疏和无眠走来，他把信递给无眠，说:“出什么事了？”

见疏道:“盯着公廨那边的人来禀，皇城司有人要察看出港录簿。”

简夜颔首，“差不多了，去见见吧。”

“公子，这信……”无眠捏着鼓鼓的信封，小心翼翼道:“飞鸽送不了，太显眼了。”

“给见疏吧，加急!”

见疏接过信，就兀自先离开了，无眠跟着简夜一同去了府衙。等到了公廨，简夜四下看了一番，并没有看到皇城司的人，就让无眠守在了屋外。

思无涯俯首翻着录簿，听到动静也没有抬头，“你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简夜淡淡应了一句。

“是啊，我来惜洲也有几日了，府衙的人想方设法避着我。”思无涯把手中的册子放回去，转身看简夜，道:“至于白指挥使嘛，天天就在牢狱，怎么会有空闲到这来。”

简夜轻轻一笑，道:“皇城司的人都没来，看来你这副指挥使做的并不怎么样嘛。”

“那倒不是，我给他们指派了其它活!不过你说得也没错，若不是有穆指挥压着，我在他们眼里也算不得什么。”

简夜一听穆指挥，便知道是谁了，穆珩，金楼的左膀右臂。他听金楼说过，皇城司内若有人能信、能用，非穆珩莫属!可简夜信不过，所以他也只是耳闻，并没有打过交道。

不过能让金楼说出能用二字的人，应是有些本事。

简夜瞥了眼木架上密密麻麻堆叠着的册子，道:“所以你查出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