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河南岸边战船已准备就绪，傅通上了船立在船头又等了几刻钟，果然见河对岸升腾起黑色烟雾，浓烈的缠上弯月，夜更暗了。
“起烟了！”长史高声呼道:“如此浓烟，今夜过后枯水滩定当不复存在，属下在此候将军凯旋归来!”
傅通紧皱的眉头舒展开。
“成了，竟真成了!”他站在船头指挥下令，“开船!”
河面水流激荡，黑雾越来越浓。傅通已经看见了岸后的火光，他踏上黄沙泥地，两万余水师紧跟其后。
沧海和洪陵虽只相隔几十里，但泥河隔开却的是狂风。除了狂风，便只剩下浓烟里的若隐若现的营帐。震耳的踏步声冲进军营。
“一个不留！”傅通高喊道:“今日谁能先拿了荀飏的人头，封千夫长，食邑百户!”
水军振臂高呼，纸甲冲散了浓烟，傅通掀开了主营帐。
是空的！
怎么会这样？
按照计划，现在营帐的人都应该吃了药倒了大半才对！
突然四面八方的惊呼响起来。
“空的，是空的！”
“没人。”
“整个营地都是空的……”
傅通快速退到营帐外，目光极快的扫了一圈，零散的火星烧的是最外围的一圈，他站的位置根本不见火光，浓烟却还在弥漫。
“是湿草……”有水军边跑边喊，“将军，营地后方烧着许多湿……”
那人话未说完，脑袋已经滚到了傅通脚下，一柄顶部如弯月的钢刀深深钉入黄沙，刀后是荀飏那久经风沙的脸。
“就是你，要拿我人头？”
荀飏骑在马背上，巍峨的像座高山，仿佛那颗掉落的脑袋是他双手拧下来的。
傅通脸上的血还温热，是方才那小旗的。
“是我。”傅通抹了一把脸，掌心温热，“荀老将军，久仰了。”
“就凭你？”
荀飏甚至没有拔刀的打算，可傅通看见了荀飏身旁的岐次。
“是你？”傅通双目欲裂，才发觉少年手中还握着一柄和插入泥地一样的弯刀，“都说二殿下住的别院突起大火，你明明死在东昭了……你们一直在等我？”
刀垂在马侧，岐次道：“是我，等你们许久了。就如你方才所言，今日一个不留！”
“可明明甲二营……”
“甲二营去了宜都是吗？”
一声女子嗓音响起。朱雀从后策马而出，荀飏身后密密麻麻的玄甲军在火光里隐隐显明。她拿掉头盔，露出一张纯良无害的脸来，说的来话和那张脸恰恰相反，“杀你们，确实让白虎那家伙来更合适！”
傅通怛然失色，“其实你们并不想攻宜都，你们想要的是洪陵……你们果然和东昭联手了!”他拔了刀边退边喊，“撤！快撤！”
他不得不退！
今夜就算难逃一死，他也不能让那二十几艘战船落到沧海手里！
水师像到处乱串的蚂蚁归巢，从四面八方退往泥河边岸。
岐次策马驰过时拔了刀，马蹄撞开人潮，双刀转眼间已经砍到了傅通的头顶。傅通躲闪不及，横刀挡在头顶，只觉双臂发麻，他飞跌在泥地里，纸甲前胸已经被深深划开一道。
左右立刻有人挡在傅通面前，岐次双刀挥过不知割了多少脑袋，他身上的铁甲越来越红，越来越烫。
傅通挣扎着起身，发现已无退路。朱雀带着甲三营已经从两侧绕到了身后，荀飏还是骑马立在那处，嵬然不动。
刀箭不侵的纸甲在玄甲骑的重刀下变成薄砖，一刀即裂，毫无还手之力。火光在狂风里跳跃，叫嚣，又在沙土里消失……
直至一切归于平静。
岐次收了双刀挂回腰间，看着荀飏走近。
“将军。”他单膝俯首，“敌将已死。”
“小崽子。”荀飏握上岐次的手，用力一捏，“抬头看着我！”
岐次抬首，“外祖，我回来了。”
“你小子好本事！”荀飏重重拍了岐次的臂膀，道:“云岫岭果然不是白爬的，这一身健骨，比我当年丝毫不差！”
朱雀怀里还抱着头盔，脸上血迹斑驳，“当时从岭上下来时差点没被营里的人当敌军给砍了，您还夸他呢？”
“该夸当夸！”荀飏开了口，就像个老顽童，“小崽子像我当年，有勇有谋，英武得很!”
岐次紧抿双唇，僵着不动。他回来一路都在思考怎样打开沧海局势，枯水滩能揪出恪西暗探也并不是偶然。这些年歧晹不放心玄甲骑，千方百计往里安插暗眼一事荀飏并非不知晓，此次将计就计，打了洪陵一个请君入瓮，算是和岐晹彻底撕破了脸。他能从东昭安然回来，在天下人看来就已经是投了敌。
荀飏又道:“去吧，为西宁百姓而战，为天下百姓而战。”
岐次伏身磕在血水里，经此一役，荀家便成了叛国的罪人，玄甲骑就是叛军。
“起来！”荀飏倏的正色厉声道:“你以为我是为你？荀家百十年来驻守边陲，守的不是你岐家的皇位！本将守的是西宁百姓！可你看看这些年，太子党为排除异己，至镇守一方的将军无辜死于内乱！朝内风气不正，早早将成衰败之势……叛将又如何？谁能安天下，谁便是我荀飏的君!”
岐次两手扒在泥地里，缓缓抬首。
“洪陵之后，就是京都。”他手指慢慢收紧，直起身，道:“玄甲骑不会败，我亦不会输!”
荀飏俯瞰着他，道:“我对你只一个要求。你也姓岐，你不想要那皇位外祖不逼你，但你有责任护佑西宁百姓，现在就名正言顺的去争吧！至于争到之后如何……外祖信你！”
岐次站起身来，朱雀已经重新戴上了头盔，她学着荀飏语气说话，“小崽子走吧，再磨蹭天都要亮了!”
岐次用指肚抹了嘴角的血污，转过了身，朱雀跟在他身后。
“三雀儿！”荀飏突然扬声喊道:“要回来啊！”
岐次脚步微怔，朱雀挥着臂，头也不回道:“知道了，将军!”
玄甲骑的脚步如轰然惊雷般移动，漆黑的铁甲挡住了最前面的两个身影，隔了好几息荀飏又听前面人喊道:“不准再叫我三雀儿，实在不像女子的名号!”
岐次在旁补了一声，“雀儿姐。”
“等拿下京都再收拾你，小崽子！”
两人嘴上互相打趣，可脸上没有半分玩笑意味。
洪陵的战船还靠停在岸边，朱雀跟着岐次踏上船板，用力蹬了一脚，叹道:“真是好船，可惜就是少了点。”
“够了。”岐次回身望了一眼，枯水滩营帐外的烟雾已经散去，隐约能看见火光里横躺着的尸体。他道:“两万水师……洪陵没人了。”
“洪陵是没人。”朱雀仰天望月，喟叹道：“武安、永宁还有人。河东三城洪陵、武安、永宁，洪陵的兵力要不是被分去了西面的宜都、乌郡两城，我们根本渡不过泥河。洪陵城再往西去就是京都，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进京都呢！”
她深吸了口气，又道:“如果我们都能有命在的话……”
——
东昭启明大殿
左右内侍都退下了，简夜立在其中，宋归语高坐龙位，肃穆森严里静的只余下呼吸声。
“还望陛下准臣之请。”简夜俯首道。
宋归语手搭在金龙之上，“你要去恪西？你还要我下一道让思穷极攻打洪陵的圣旨给你？”
“是的。”简夜道:“若是不出意外洪陵应该已被沧海拿下，此时是恪西出兵的最佳时机！”
“为何？洪陵既已被沧海拿下，那我们攻河东别的城不就行了？””宋归语站起身下阶，“你和人翻脸了？”
简夜怔怔地盯着宋归语，眼神复杂难辨，“洪陵西面就是西宁计京，歧晹定会想方设法夺回洪陵，所以此时跨江打的是围攻洪陵之人。”
“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宋归语合掌拍手，脸色像是没休息好，疲倦难掩，他道：“不然你把我也带上吧！这皇位真不是人坐的，谁爱坐谁坐吧。”
简夜抿唇一笑，道:“不行!”
“简行欢!”宋归语跳脚，“你知不知道我一天要批多少道折子？自从白家被诛九族之后，中书门下的官职报缺了大半，我宵衣旰食，折子还是堆的像山一样……”
他懊恼道:“好不容易脱了女装，我不会要累死在这皇宫里吧。”
“不会，顶多少活些年头。”简夜恭敬地行礼，“臣还要去邺王宫里，先行告退。”
“简行欢！你再给我来这一套…我…”宋归语气得语塞，卒然间想到宋北倾，他紧随着简夜身后，嚷道:“我也去。”
宋北倾和多时两人正坐在树下看书，听见女官禀告陛下来了才起了身。
“又在看书？”简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进，“眼睛当真要坏了。”
宋北倾抱着书，道:“不会的，不到一刻钟多时就要和我……聊下天。”
“没有！”多时双手别在身后，努力藏着手里的话本，心虚道：“就是随便聊聊天……我没给邺王讲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故事。”
简夜当真是头大，多时这逮人就讲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是跟谁学的！宋归语也不这样！
“你干嘛呢？”宋归语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简夜，道:“看多时都吓成什么样了，话本也是书，也有教人明理的事迹，怎么就看不得了!”
简夜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自己看便罢了，逮谁都说的毛病也是你教的？”
“可别冤枉我！”宋归语讪讪道:“他有些看不懂的问我，我最多给他解释一通……”他对着多时勾手，“朕看看你藏什么话本了。”
多时迟疑片刻，才慢吞吞的把身后的书递出去。
简夜瞥了眼书名……护国将军重生之在敌国后宫做内奸第三百七十一话。
“什么，这话本出新的了？”
宋归语嚷的大声，惊得宋北倾呆呆的看他。
简夜压着嗓音，咬牙问:“这也是你给他看的？”
“可不是我。”宋归语拿着话本，道:“这是时下最热门的话本了！要不是最近我忙得要死，哪会多时都已经读上了，我竟还不知道!”
简夜不再理会，走近宋北倾，蹲在他身前，道：“我有事要离京一些时日。”
“去哪里？”宋北倾问。
简夜揉了揉宋北倾脑袋，忽觉宋北倾似乎长高了些。他一直觉得宋北倾太过懂事，让人心疼。就算宣仁帝殁这等变故，宋北倾也独独哭过一次，哭着和他说离京去孟都时宣仁帝叮嘱他的一些话……
宋北倾似乎能懂，懂宣仁帝做的一切。
“会回来的。”简夜道:“不会很久。”
宋北倾点点头，道:“夫子放心。”
“简行欢。”宋归语跳到两人边上，弯着腰数落，“你是不是给他灌什么迷魂汤了！他何时溺你胜过溺我了？”
简夜侧头看他，却看见内侍双手捧着什么东西进来了，他直起身看了眼，似乎是一本册子。
“陛下。”内侍双手呈上，“这是副使新差人送来的。”
这一递简夜总算看清了册子上的几个大字……护国将军重生之在敌国后宫做内奸第三百七十一话。
“现在送来晚了！”宋归语挥手示意把东西拿下去，“热乎劲都没赶上，这话本不看也罢！”
内侍端举着案，又道:“副使还写了纸条给陛下，就在册子之下。”
宋归语拿起字条时，连多时都默默围了过来，简夜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宋归语配合的弯了腰，好让身旁的宋北倾也能看见上面写了什么。
思无涯的字出奇的端正，上面写:
写话本的人已被皇城司扣下，若是陛下能空出闲来，此书第三百七十二话也能早日面世。
“思无涯！”殿里传出一声鬼哭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