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细软的发丝半干，呈现不再滴水的状态，聂远之的手才停了下来。稍显凌乱的头发有些扎眼，在少年清俊的眉目中落下阴影。将毛巾随意的扔到洗手台上，聂远之牵住他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将他往房间里带。
“坐着。”聂远之按着洛诵的肩头让他坐在床边，转而去衣柜下翻出好久不用的吹风机。温热的风落在头顶，吹散了头皮上的丝丝凉意，“这个温度可以吗？”低低的嗓音在上方响起，洛诵下意识地抬了下头，稍显昏暗的光线里，迷蒙的眼撞进漆黑的眸子里，在风声的掩映下，心脏肆无忌惮地跳动着，一声一声似乎要溢出来。
“可以。”他低下头，嗓音不轻不重，刚好传到聂远之的耳朵里。
短头发吹起来很快，不过十分钟水汽就全蒸发掉了，聂远之关掉吹风机，拔掉电源，随手搁在了衣柜最下层。
“你不吹吗？”洛诵摸了把清清爽爽的发丝，有些疑惑地问道。
“没那习惯。”聂远之淡淡开口，“不过如果你想帮我吹也是可以的。”他转过身，向前迈了一小步，衣柜和床侧的距离本来就不够宽，他再往前几公分两人就能撞在一起。
“我……”洛诵腿窝几乎贴在了床边，淡粉色的嘴唇微张，热风留存下的干燥感觉让他下意识地舔了下唇瓣。聂远之的视线从他的眼睛移到嘴唇上，喉结上下滑动，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逗你的，还不走是想留在这儿跟我睡？”
“没，没有。”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洛诵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擦过，房门关上带出一声响。聂远之抬手指腹擦过唇角，身体向前躺倒在柔软的床垫上，脸埋在被子里，清晰地感觉到腹腔处升起的燥意。
另一边的房间，洛诵背抵在门板上，手掌紧紧地贴着冰凉的门框，胸腔里温热的心脏有规律地跳动着，沉稳又强烈。他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更清楚有多疯狂和糟糕，但在那个连风都沉默的夏日午后，他就已经明白自己和寻常人有哪里不一样，他的身体和心似乎只为和自己同样构造的人而血脉喷张。
心比身体更早接受这个事实。当许一宁跑到他面前质问他的时候，他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甚至还能反问她.当对着郑妍轻轻松松说出那一句近乎是暴露自己性向的话时，他也毫不遮掩,任由她察觉出那一丝细微末毫的不一样。他并不担心被人知道他的不同，在这样开放的时代，他不过是这个群体泱泱大军中的微末。但是……
但是在聂远之面前，他本不该有这些荒唐的想法，他是陈梦华夫妇从小带在身边的孩子，他们给了他太多，但这些东西里并不包括聂远之。他这艘飘零的船最不该，也最不能沉在聂远之身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漆黑的树影打在窗台上，影影绰绰的轮廓张牙舞爪着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吞没。洛诵睁着眼睛看黑夜中模糊的帆船模型，记忆中女人的脸比起夜色更加朦胧几分，时间仿佛停滞在十二年前，她好像从未老去。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漫无边际的海水在小船周身不断翻涌，几丈高的浪花打在脸上，将年幼的身躯卷进咸涩的海水里.源源不断的水涌进肺腔，意识很快变得模糊不清。再次清醒过来时，身下是细软金黄的沙子，他□□着上身，眼前是男人模糊的脸，还有唇角柔软的触感，肺里的水尽数咳了出来，呛得他眼睛通红。泪眼模糊中，男人的脸逐渐清晰，是聂远之，二十岁的聂远之。他抬起手，掌心细嫩，指纹清晰，还没有长成纤细修长的模样。他张了张嘴，嗓音嘶哑吐不出一个音节，忽然，远方的礁石一寸寸崩裂开，身下的沙子开始变得滚烫，他一骨碌爬起来向反方向跑，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离他不远不近，他拼了命地向前跑着，终于在脚下的土地龟裂开来时扑进了那个人的怀里，那一瞬间失重感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传来，黑色的水捂住口鼻将他包围，这一次，他溺死在了这缠绵不绝的汪洋里……
做了一夜的梦身体有些疲软，洛诵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额前的发丝被冷汗浸湿，黏糊糊地扒在脑门上，仿佛真的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溺亡的感觉太过难受，他睁着眼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直到身体开始僵硬发麻，他才从床上坐起。
卫生间的镜子前，透明的水珠顺着光滑的下巴滑落，有几滴氤氲在深灰色的睡衣领口，他这才想起身上还穿着聂远之的睡衣。洗漱完后洛诵拉开柜门，衣物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白色的棉质睡衣明晃晃地摆在最上面，是一眼就能看到的程度，握着柜门的手指紧了紧，他搓了两把干干净净的脸颊，有些挫败地低下头，换上自己的衣服后就出了门。
接到洛诵的电话时，林逸舟还在吃午饭，电话那头声音嘈杂，仿佛是在大马路边，时不时还有车辆鸣笛的声响，听见对方的声音他还有些不敢置信，“现在？你确定？”一口米饭噎在喉咙里。
“确定，你来不来？”那头的声音听着有些烦躁，似乎心情很不好，林逸舟赶忙应了两声，扒拉完最后一口饭，“马上，马上。”
看着自家儿子忙不迭的模样，林妈气不打一处来地骂了几声，林逸舟边换鞋边一五一十地交代着，“是洛诵喊我出去逛逛，放心吧，晚饭前就回了。”似乎对这个名字印象格外好，林妈立马眉开眼笑着，“是洛诵啊？钱够吗？啊？”
“够够够。”紧随而来的是防盗门关上“砰”的一声响。
林逸舟家离市中心很近，骑个小黄车十来分钟就到了。人来人往的街头，戴着黑色棒球帽的身影伫立在红绿灯下，他有些不确定地走过去，直到看见那张脸才敢认人，“洛诵？”少年专注地看着手机，听见声音才抬起头来。
“嗯？来了？”洛诵按掉没有消息的屏幕，将手机收回口袋里，“走吧。”
“怎么突然有兴致喊我去网吧打游戏了？”林逸舟跟上他的脚步，偏头看过去时，只看到他表情冷淡的侧脸。
“无聊。”洛诵开口说着，轻轻松松一笔带过。他拢了拢连帽衫的衣领，依旧是平常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但周身笼罩的低气压连林逸舟这个没心没肺的人都能感受到，“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他试探性地问道。
“嗯？”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洛诵压了压帽檐，“没有，昨晚没睡好。”看似很正当的理由，不说那些七七八八的事，他确实是没怎么睡好。林逸舟从来不会怀疑别人话里的真实性，既然洛诵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再往别处想。
还是那个网吧，还是那个包厢，这次却只有两个人。
“打什么？”林逸舟鼠标在桌面上来回滑动，颇有些手痒。
“还是上次那个吧。”洛诵点进游戏界面，战绩在上次最后一把吃鸡那儿截止。有过上一次的经验，这次倒不至于手忙脚乱，虽说技术并没有太大的长进，但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快速移动着，打法又凶猛又粗暴，只要打倒一个人就是连打带补的架势，林逸舟都被惊到了，心想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连续开了四五把游戏，在耳机里激烈的枪声炮弹中，身上的躁郁因子才逐渐平息下来，洛诵接过林逸舟刚去前台拿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清凉的感觉浇灭了那零星半点的郁气，“继续。”他点击鼠标，正要再开一把游戏，包厢的门从外向里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稍显陌生的脸，在记忆中搜寻了好半天，才在某个并不起眼的角落将这张脸的主人捞出来。
邵邺今天并没有穿西装，或许是怕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只随便穿了套运动服，显得更加平易近人些，“我还以为看错了，真是你啊，弟弟。”刚才他从门边经过时只余光往里边扫了一眼，虽然少年戴着帽子，但那一个侧脸足够让他认出他。没想到只是来见个老朋友，竟然能撞见这张让他自上次之后日思夜想的面孔，这趟来得真是值。
听见熟悉的称呼，洛诵深深地皱了下眉头，“我们好像不熟吧？”刚刚压下去的烦躁再次涌了上来。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林逸舟有些讪讪地开口，“洛诵，这是？”
不等洛诵开口，邵邺便自顾自地介绍起来，“邵邺，你口中的…洛诵他哥的朋友。小朋友，可以让我跟他说几句话吗？”邵邺站在门边拉着门把手，俊美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
林逸舟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两眼，最后将目光停在身旁人的脸上，他再迟钝也不会随便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他在等洛诵开口。沉默了半晌，洛诵“啪”地将耳机扔在键盘上，“你在外面等我，我跟他说几句就来。”
得到肯定的回答，林逸舟毫不犹豫地出去了，两人之间明显不对劲的气场他并不是没有感觉到，但他也不担心洛诵会吃亏。
包厢门被再次关上，邵邺双手环胸靠在门边，“洛诵…洛诵…好名字。”叫“洛诵”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尾音拖得很长，平白叫出一股子缠绵和暧昧来。
“你要说什么？”忽视他话里的轻佻，洛诵起身一步一步站定到他面前，语气再次恢复往日的平静。
“这么冷漠？”邵邺稍微直起身子，俯视着比他矮了几公分的少年，“算起来我们都偶遇过两次了，你不觉得这是缘分吗？”
“你想多了。”男人身上名贵香水的味道涌入鼻腔，洛诵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邵邺放下手，跟着他的脚步向前走，“我真的对你挺感兴趣的，要不要跟我试试？”他不想再迂回战术，直接将赤裸裸的欲望摆在他面前。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洛诵当场愣住，第一次被同性示好让他有些不知道作何反应。
“嗯？”见少年怔愣的模样，邵邺得寸进尺地又进了一步，手有些不安分地往洛诵垂在身侧的手上摸去。几乎是肌肤相贴的同一时刻，少年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容，下意识地将那只手甩开。他力气有些大，耳边有骨头磕在桌沿的清脆声响，邵邺轻吸了口气，“下手真重啊。”他捂着磕痛的手背，皮肤上的红痕清晰可见，不出意外将会青紫一块。
“抱歉，我对你没兴趣。”洛诵抬手推开挡在面前的男人，毫不犹豫地拉住门把手，后头轻快的声音堪堪响起，“你也喜欢男生吧？”明明是问句，却带着笃定的语气。
邵邺甩了甩磕痛的手,顺势坐在桌沿边，两条长腿微微曲起，“你哥知道吗？”满满都是愉悦的恶意。
握着门把手的手指指骨泛着白，洛诵回头，视线落在男人调笑的脸上，“你威胁我？”声音里带着森冷的寒意。灯光落在眼睫上打下阴影,衬得浅色的眸子更加沉静，隐隐的怒意显现在紧绷的唇角上。
“怎么会？”邵邺从桌上起身，踱步过来，“我喜欢你还来不及。”他附身凑在少年耳边，温热的呼吸洒在耳郭上。
“有本事你就去告诉他。”清润的嗓音如同小猫爪子一样挠得人心里发痒，接着他便听到这二十几年来只在一个人口中听过的话。
“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上面那个？”
洛诵扣上帽檐，棒球帽和连帽衫的边缘将脸挡了个严严实实，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邵邺才回过神来。想起刚刚少年争锋相对甚至带着些挑衅的话，他突然十分愉快地笑了起来，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收回视线。
真是好久都没有这么有趣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