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的夜很静,时不时能听见禁军巡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近到远,整齐划一。
月光莹润,给漆黑的长清殿铺上一层清辉。
大殿里,谢凌握着匕首横在身前的防御姿势不变,帷幔后提着剑的那位也没有动作。
两方对峙间,大殿里突然多了好几道气息,均匀地分布在室内各个角落。
谢凌眼光一扫,大致确认了那些人的目标都是自己,且武力不俗。
长清殿周围的禁军和暗哨,都是以保护之名在监视晏微双。
谢凌十分确定他进殿之前避开了所有耳目。
这会儿大殿里出现的暗卫倒是意料之外,看来这皇宫里的水比想象中更深,就是不知对方是敌是友,能如此悄无声息出现的,多半是一群高手。
暗流涌动,帷幔后的身影突然动了。
长剑破风声倏然而至,谢凌几乎是凭借本能抬手格挡,没一会儿就和那同样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的暗卫缠斗在了一起。
短兵相接,金属碰撞的呲啦声在寂静的夜里相当刺耳。
顷刻间,四周的暗卫一拥而上,呈包抄之势攻向谢凌。
刀剑无眼,长清殿里频频响起兵器相撞的声音,谢凌以一敌众,仅凭一把匕首耍得虎虎生威,与数十个暗卫一起交手也不落下风。
早在进来时,谢凌就观察过大殿里的布局,这会儿和一群人打得难舍难分的同时,还能借助宽敞的空间来拖延一下对面的攻势,分心想一些其他的事情。
晏微双因不喜人打扰,将禁军守卫全赶去了宫殿外围,就连夜里守殿门的小太监也没留一个,不然再小的动静,也得把人招来。
谢凌就是摸清了这一点,才能畅通无阻地进了长清殿。
可现在,他和一伙暗卫在外殿交手,动静虽不至于引来禁军,但也足够引起内殿的注意。
里边那位就算睡得再死,也该有点反应了,何况这之间只有一层可有可无的帷幔,根本挡不住任何声音。
这么想着,谢凌突然对这伙暗卫的身份产生了疑窦,不知不觉间,出招的速度慢了下来。
暗卫瞅准了空子,快速变换进攻的阵型,一前一后将谢凌往角落里逼,力求困住人后将其迅速绞杀!
对方攻势不减,招招致命,谢凌反倒渐渐收了让他们必死的决心,躲避攻击的同时想抓个人来问问他们同晏微双是什么关系。
若他们是暗中保护晏微双的,那可有的憋屈了!
“撤!不要恋战,保护主子要紧!”手持长剑的暗卫一声令下,谢凌对面仅剩两三个人。
主子?长清殿里能被称得上一声“主子”的可就只有一个人!
谢凌看着暗卫往内殿冲,心下不禁有了些慰藉,看来他所想保护的这位皇帝陛下表面上没什么实权,但实际境况还不算太糟糕。
就刚刚那些暗卫来说,能同他过这么多招已是很不错了。
想必他们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纷纷退出包围圈转而去保护晏微双。
不过,原本谢凌只是想找个身形差不多的死太监,易容混进长清殿,现在动静闹大了,看来之前的计划是行不通了。
仅剩的两三个暗卫自知不是谢凌的对手,一改攻势,转为防守,一堵肉墙似的挡在谢凌面前。
谢凌这才发现,原来打斗间,他竟被逼到了内殿入口,再往里一点,就可以直面晏微双了。
怪不得那群暗卫慌了,都打到家门口了,确实不应该恋战。
闹到这种地步,暗搓搓易容混进长清殿是不太现实了。
谢凌破罐子破摔,将几个暗卫踹进内殿,自己也跟了进去,进去瞅瞅救命恩人这么多年过去,长成什么模样了。
毕竟他还记得小时候初见那会儿这皇帝陛下精致得像个女娃娃似的。
内殿更加空旷,除了日常会用到的屏风软榻外,一眼望过去,连一张多余的椅子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装饰性摆件。
如此简朴,那张尽显奢华的金色龙床便与周遭格格不入。
此时已是深夜,龙床上空荡荡的,内殿幽静如水。
谢凌原以为进来会看见一幅暗卫严阵以待的画面,毕竟他亲眼看见一群人冲了进来。
可现在却针落可闻,那群暗卫不知所终,他要找的人正独自坐在软榻上看书。
榻上一方小桌,桌上亮着一盏玉灯,是室内唯一的光源。
夜风微凉,晏微双坐在窗边,散落的发丝重新用发带束了起来,肩上披着一件白色外袍,衣袖上的暗纹是用金丝绣的五爪金龙。
修长的手指闲适地翻着书页,不曾因外人的到来而慌乱。
昏黄的灯光掩盖不住晏微双的昳丽,他的样貌不似其他男子那般硬朗,仔细说来,他的面容带着一丝女气。
常年被锁在深宫里,皮肤比擦了粉的女子还要白皙,如此,哪怕骨相再好,也使得五官看上去有些阴柔。
男生女相,恐怕这也会成为朝中那些老顽固批判的点,谢凌暗自在心里想着,毕竟晏微双的相貌和那些老学究眼里的帝王气质实在不搭边。
不过,相貌这东西都是天生的,排除所有因素,谢凌觉得晏微双长得还是很好看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虽然他是个杀手,但他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这不,美人皇帝一抬眸,桃花眼一弯,笑意盈盈,“阁下就是以一己之力力胜孤数名暗卫的高手?”
声音清清泠泠的,如若那双桃花眼里不是阴鸷,看上去倒真像是个仙人。
不过,这才对味。
特别是左眼底下那颗泪痣,给晏微双整个人都添了一丝妖冶。
和当年那“女娃娃”如出一辙。
晏微双见谢凌不语,反倒盯着他的脸看,语调依旧带笑,“怎么,阁下来取孤性命,反倒看上这张脸了?”
冒犯性的行为属实不妥,谢凌连忙解释,“不,我只是在认人。”他清楚地从晏微双的语气中听出了阴狠。
“认出孤就是你今晚要暗杀的对象?”晏微双合上手里的经书,坐正身子,理了理衣袖,顺着谢凌的话淡淡地往下接。
“不是——诶,你干什么?”
晏微双理着袖口的手从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姿态闲雅,缓慢的动作说不出的平静,在旁人眼里却不亚于一场凌迟,谢凌看着,整个人都不镇定了。
“风水轮流转罢了。”晏微双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孤的内殿还从未有人闯进来过,你是第一个,说吧,想孤怎么死?”
说着,他拔出匕首,学着谢凌先前的动作,刀锋在脖颈间比划,“还是说,你更想亲自动手?”眉眼一肃,音色拉紧!
“你疯了吗?把匕首放下!”
眼瞅着事情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谢凌一个脑袋两个大,他是来报恩的,怎么先把恩人逼上绝路了呢?!
“疯?”晏微双上下打量了谢凌一眼,“人贵有自知之明,孤的功夫敌不过暗卫,他们拦不住你,早死晚死都得死,不过是求个体面自己动手而已。”
“刺杀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是我死就是你活,有何可纠结的呢?”
白色外袍随着晏微双抬手的动作滑落一半,他的语调越发慵懒,和懒散的语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增。
匕首很锋利,手腕微微用力,刀锋便划破皮肤溢出鲜血。
那一丝鲜血宛如一根红线缠上晏微双的脖颈,殷红邪恣,步步索命,加上他妖冶的面容和微扬的唇角。
美人瞬间变罗刹!
不愧是在护国寺修行过的男人,对生死的领悟超然脱俗!
且晏微双一点收手的打算都没有,鲜血顺着刀尖往下滴,落在他白色的外袍上,溅出朵朵血花。
“你住手!我不是刺客,不是来杀你的,我……我……”
谢凌心里急得要命,语言阻拦苍白无力。
“哦?”晏微双语调微扬,来了兴致,“不是刺客,那你是何人?进长清殿做甚?”
又是一道送命题!
作为一个杀手,收人钱财替人取命,这么多年“你是什么人”这种话谢凌听过无数遍。
一般而言,这都是将死之人咽气前最后一句话。
可现在……对面这人他不能杀啊!
而且对方头铁得很,更可怕的是,他还有自残的倾向!
以往出任务分分钟手起刀落取人性命,刀口上舔血的时候,哪会分出和人闲聊的心思!
还是这种“你是什么人”这般要命的句式!
谢凌瞳孔地震,遇到了杀手生涯中的大难题!
现在就是非常后悔进宫之前没和弘文方丈取取经,对上性情乖戾不走寻常路的皇帝该怎么办?
他张了张嘴,觉得这会儿要是自爆承认自己是杀手,晏微双自残的速度会更快!
半晌,谢凌支支吾吾,终于憋出一句:“……我,我是好人,是来帮你的。”
吞吞吐吐的模样,加上他黑衣黑裤黑面罩,像极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匕首上还在滴血,晏微双手腕一翻,将刀尖对准谢凌,笑了笑,“你信自己说的话吗?”
“我——”
“信”字刚到嘴边,谢凌突然低声说了句等等,旋即飞快到了窗边,贴着窗格,满眼戒备。
长清殿这么多年不乏刺客暗杀,有一句话晏微双没说错,从未有刺客进过内殿。
不是不想进,而是进不了。
晏微双很清楚暗卫的实力,一般的刺客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可今晚这小子绝不可同以往作比较。
明明有实力斩杀暗卫,却留了活口。晏微双看过了,暗卫身上一处明显的外伤都没有。
如此高手,想取他性命不过是分秒之间的事,可他好像意不在此。
那这小子的目的是什么呢?
而且,他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宫里进了刺客,两拨人,都朝东北方去了。”谢凌回到晏微双对面,低声说完,戒备的姿势维持不变。
暗处虽有人保护晏微双,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自先帝驾崩后,后宫妃子都被送进了皇陵。
宫里现在只有傀儡皇帝,圣后,以及她养的男宠们。
皇宫东北,是圣后居住的慈安宫。
这身刺客打扮的人居然反过来保护他。晏微双深深地看了谢凌一眼,唇边缓缓勾起一个笑,事情可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一盏茶功夫后,门外禁军高声振呼:“抓刺客!抓刺客!”
虽是傀儡皇帝,但皇宫进了刺客,宫门外的侍卫长还是按例带人前来敲门询问:“陛下,慈安宫附近发现了刺客踪迹,您这里可否有发现什么异常?”
问完后无人应答。
晏微双恶名在外,虽没有砍杀禁军的先例,但谁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侍卫长等了一会儿,提着心吊着胆又喊了一句:“陛下?您听见微臣的话了吗?”
一门之隔,禁军在门外,杀手在门内。
晏微双放下沾血的匕首,抽出手帕擦手,姿态优雅,活似一幅画,端的是清贵无比、笑靥如花。
可脖颈间的伤口实在是煞风景。
鲜血将他的笑染至残忍,他将问题抛给谢凌,一改阴鸷模样,满脸戏谑,“你说,孤该如何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