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迩没有回这里吃午饭。

这是她许诺过的，她做到了。

那么晚饭前会回来，还有一起去拉萨，她也会言出必行的，对吧。

墙壁上的瓷砖你一块我一块，不争不抢地瓜分了夕阳的余晖，与静谧的下午熔于一炉；陶瓷的边缘处衍射出不同颜色，色彩缤纷，如同经过精心设计一般搭配得不落俗套。

仿佛听到了瓷砖之间的悄声商量，路漫兮手里的动作渐渐停了，望着光晕走神。

“阿佳？姐姐？你看看我。”热烘烘的一团拱了拱她，声音很乖很小，“要这样，要把多出来的绳子这样编起来。”

路漫兮下意识想要躲开身侧的温暖，可梅朵的眼神太过热切，只得咬着唇将稍稍偏离的脊椎一节一节重新编排好。

“嗯。”

指间的手串还算不上半成品，尾端的绳结却被路漫兮急躁地拉紧，连同自己的焦虑和恐慌一起编进去。

“梅朵啊，别拉着你小路姐姐闷在屋子里呀。灯也不开，黑灯瞎火的眼睛会被搞坏的。”闲不下来的梅姐透过玻璃窗瞄了眼屋内，一面俯身在门前的水池里搓洗抹布一面扬声吩咐，“带小路姐姐去外面透透气，不要上马路啊。”

“嗳！”梅朵两条小萝卜似的短腿晃晃荡荡地够着了地上软趴趴的小棉鞋，又朝路漫兮伸出手。

小路姐姐嘛，是另一种好看——但可能因为眼珠太大太重了所以很难做出什么表情，就有些喜怒难窥，不像总是言笑晏晏的小程姐姐。

梅朵突然觉得紧张，越过路漫兮的手指，只是试探着攀了她的袖口摇两下：“小路姐姐我们等会儿再编呀，你先过来，我带你去外面看车子！我认识好多车子呢。我还知道不同的车子要加不同的油，姐姐你知不知道啊？”

加不同的油。对，要加油。

路漫兮依顺地随着梅朵被拉出门，在门口立定站稳，鞋尖同门槛对齐：“请问加油可以吗？加满。”

梅姐手里麻花辫似的抹布“砰”地一声打了个响，有淅淅沥沥的雨点从展开的灰色天幕里落下。

路漫兮拿脚尖轻轻蹭了蹭石砖地上的小水凼。

“当然可以呀。小路你的车要加的是九十五号对吧，来来来。”那片天幕又变作了一片干燥的白云。

梅姐一边搓揉手腕一边含着利索的笑在前面带路，领路漫兮到加油站远离马路的一角：“小程说她爱干净，嘱咐过我们开车的时候注意点。昨天上午站里清闲，我就又随手擦洗了下。你看看，干净不干净？”

泛着银辉的轮毂将梅姐挺括的裤脚翻折旋转，万花筒一样悦目。

“谢谢。很干净。会滑倒的，如果虫子落上去。”玩笑话被路漫兮念得郑重其事，歪打正着地驱走了些尴尬。

“说谢干啥呀你这丫头。小程也是，都是自家人，来西藏一趟多不容易啊，两个人还一个赛着一个客气。”梅姐乐了，捋了捋袖子的褶皱，“小程把车钥匙还给你了吧。丫头你开到靠马路那排随便哪个桩都行，我来帮你加油。”

“……谢谢。”路漫兮不太适应地揪起衣角，还是没能忍住道谢。

*

绕车检查，上车，调整座椅和后视镜，系安全带，踩住刹车，启动，挂挡，放下手刹，打开转向灯，松开刹车，缓缓地滑近加油桩，熄火，任它放纵地鲸吸牛饮。

分明只与爱车隔着一墙分离了不到两天，却心动得胜过久别重逢。路漫兮睁大了眼睛，小扇似的睫毛扑闪，压抑着兴奋仔细地端详四周。

莱卡，定时器，被齐整地放回扶手箱上的青白色方巾，还多出一张黄色的便签纸搭在上面——锐角口正对着自己轻曳，有光透过，露出些隐隐约约的墨蓝色字迹。

路漫兮有些疑惑地偏偏头，拇指松松扣住对折的痕迹将便签纸托在掌心里，以一个端正的小小公主抱拿近眼前。

便签上文绉绉地写——

漫兮：请不要担心，我去找人帮忙了，会在今晚20：00前回来。不要走动或驾驶，保持座椅的角度躺卧吸氧。播放器和耳机已经清理干净了，请随意使用。好好休息。

程迩。

——她的名字隔了很远的距离落款在便签的右下角，孤零零地拖着条颓暗的尾巴，与正文冷静的行书笔锋格格不入，像是突然想起匆匆补上的。

于是试图藏匿起来的焦急在两个字横竖撇捺的空间里，功亏一篑地纤毫毕现。

不知不觉用耳朵读了两遍，路漫兮才将便签纸顺着折痕缓慢压紧，再夹入笔记簿放进衣服的内袋里——

就做这么一回恶龙，捂住公主的嘴把她带回自己幽森的山洞里，叫她安静地同自己的宝藏待在一处，只能听见自己不安生的心跳。

如果播放器和耳机也被留下一并带走的话就更好了。

*

偏远小镇的马路本是乏善可陈的T台，却被斜晖镀了层生动，演出的主题是归程；对面的楼房很矮，鳞次栉比的窗户捕捉住夕阳的金色，提前点燃了万家灯火。

“这个是奇瑞，奇瑞有四个。这是摩托车，摩托车十个。这个是扣扣，那一个是大众！我阿妈说以后我们家也要买的！大众就过去了，几个了来着？”

梅朵乐颠颠地搬来两个小马扎，很礼貌地邀请路漫兮同自己排排坐，东张西望地掰着指头数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

“是/kju://kju:/，不是扣扣。”路漫兮拢着衣角不让它们落在地上，想了想又站起来，“大众过去了三辆。”

站得高些，令视野开阔一些，应该可以提前一些捕捉到几寸警灯蓝红色的灯影，就算只能提前几秒钟也好。

“这个是五菱……小程姐姐！是小程姐姐回来了！”梅朵突然从马扎上蹦起来，五指伸得笔直，朝着加油站里面打招呼。

“诶呀，被梅朵发现了。”面包车的驾驶室里并没有人，两边的车门倒是敞着，浅绿色的车窗落了一半。

路漫兮回过头，看见程迩的口鼻被掩在蝉翼似的玻璃后面，眼里一牙明媚的笑意像是从云旓上剪下来的。

“漫兮，”撑着拐杖站直了，程迩抬手将车门关上，又顺势拨了拨散落在下巴旁的头发，“我可以请师傅把这两个氧气瓶放在后座吗？”

心弦也像被她拨动了几厘——开心，紧张，疑问，太多不知来处的情绪闹哄哄地挤满了脑子，路漫兮不太能理清楚，被梅朵拽着袖口磕磕绊绊地走到程迩身前，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我就把它们这样躺倒放了啊。”一位戴着鸭舌帽的大叔从面包车后面走出来，推着两个齐腰高的蓝色罐子，上面用白漆写着“边坝县人民医院”。

“好，麻烦您了。”程迩替大叔拉开车门，脸上的笑容却仍对着路漫兮。

大叔也不多言语，动作麻利地把两个罐子搬上了上去，又单手提溜起推车塞进自己的后备箱里。一面摘下劳保手套一面绕回驾驶座，搓了搓手发动车子：“你们路上自己小心点哈。”

面包车马不停蹄地驶出了加油站，仅仅留给路漫兮一个风尘仆仆的模糊印象。

程迩没有做其它解释，也没有着急和路漫兮搭话，只是姿势闲散地锤了锤腰，拉开外套拉链从卫衣沉甸甸坠着的袋鼠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俯下身来交给梅朵。

“梅朵，谢谢你呀，这个送给你。”

“还给她买什么礼物啊。”梅姐帮忙擦干净了氧气瓶瓶底，猫着腰从车里倒退着出来，说着客气的话但没替梅朵拒绝。

梅朵的眼睛亮晶晶的，软糯糯地和程迩说谢谢，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盒子里形态各异的串珠。

路漫兮的眼神也随着她的手指游啊游，颤呀颤。

“梅朵昨天和我讲了关于小羊的知识，我在派出所附近的店铺看到了这些，就顺手带回来作为梅朵的谢礼啦。梅朵的手串颜色搭配得很好看嘛。”

轻刮了下梅朵的鼻梁，程迩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盒药膏：“梅姐，手腕不舒服的话可以擦擦这个软膏，如果疼得厉害还是要去医院查查是不是腱鞘炎比较稳妥，挂骨科就行。平时闲下来就制动休息，多多热敷，少沾些凉的。”

又瞄了一旁的路漫兮一眼，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哦对了，是不是要做晚饭了？麻烦梅姐您先去吧，我和漫兮说完话就马上过去。”

“诶好。谢谢小程，你真有心了。”

梅姐拎了拎两人之间的氛围，温吞的笑意热烈起来，抱起梅朵就往屋里走：“做饭我一人就行不急的，你们慢慢聊。”

姐妹俩的感情真好。

梅朵好奇地趴在她妈妈肩膀上，眼神却不舍得从程迩身上挪下来。

小程姐姐还准备了第二个礼物给小路姐姐吗？

下午了结了一桩大心事，程迩热衷玩笑话的小脾性蠢蠢欲动：“漫兮喜欢串珠？我不知道漫兮也对编手串感兴趣呢。”

还是熟悉的上扬语调——挑足了悬念可只是同旁人谈笑风生，以距离感拿捏住路漫兮揣着的期待；四目相视却也假装对她眼里含着的光视而不见，一派天真地答非所问。

“不感兴趣。”路漫兮的眉头无喜无怒地抻平了，神情严肃起来，“氧气瓶有了，明天是可以出发了吗？”

“啊，漫兮想明天出发啊……”叹词被慵懒地拉成了咏叹调，程迩悠着那双桃花眼状似为难地看天看地，最后望进路漫兮的眼睛里，“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们得约法三章。”

“哪三章？”路漫兮绷紧了唇线，下颌骨很是直截了当地上下戳了三下。

像是那三下戳在了自己的痒痒肉上，程迩忍不住地弯起眼睫：“第一呢，漫兮每开车九十分钟要至少休息十分钟。第二，漫兮感觉到一点点的不舒服也要马上和我说。”

“最后嘛——”程迩打开外套里侧口袋的搭扣，收起了促狭的腔调，“还要麻烦漫兮收下这部手机。”

“这几天还有到达拉萨之后的每天需要和殷诺姐通一次电话，知会她一声当天的情况就好。按住一号键三秒钟就可以直接拨给她了。”

明码标价着“殷诺姐”的礼物？

路漫兮有些犯难，犹豫地抬起手，在全新的镜面翻盖上留下了浅浅的指纹。

程迩摊着掌心静静地等，将她纠结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温声开口但不至于像是哄骗：“二号键也设置了快捷通话，留的是我的号码。”

还是有点奇怪的暧昧，程迩掩饰一般翕动了两三下鼻翼：“好不好嘛？就这三章，如果漫兮不同意，我就只能被殷诺姐绑走咯。同意的话，或许明天下午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吃完午饭出发，就好。”

手心的重量消失了，程迩顺其自然地翻掌递出小指：“好，那我们吃完午饭就出发。要拉勾吗？”

指头被另一只小指毫无迟疑地挽住。

“拉勾。”气势汹汹的。

程迩只是笑：“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字一晃，拇指对齐按章。

幼稚哦。

在心底偷乐，程迩觉得自己好像知晓了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说客，该怎样将路漫兮固若金汤的城门兵不血刃地打开。

可是却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毫无察觉——也对，自两人见面之始，程迩就成了莫名心安理得的好好怪。